“莱恩·丹尼尔·班克斯……”亚历克斯低声念着,向后倒坐在最近的木箱上,张大了嘴巴,眨了眨眼睛,好一会儿后才说:“哇哦。所以说……你真的是个人类?”
莱恩倒是感到有些奇怪,“你怎么看起来没有很惊讶的样子?”当然,亚历克斯看起来还是惊讶,但他本以为对方会……该怎么说?反应再大一些。
“呃,那天你说的话让我……猜到的。电影也都是这样演的。变蝇人、变形记、美女与野兽、公主与青蛙……你知道的,就那些。”亚历克斯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随即摇摇头,“抱歉,扯远了,所以说……”他干咳两声,“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莱恩本来还在想着多看电影也不是一件坏事,闻言便被拉回了思绪,叹了一口气,“说来话长,所以我只能讲重点,要不然恐怕到明天天亮也说不完。”他的思绪回到一百多年前的那一晚,所以的回忆、所有的经历……都再度涌上心头了。“事情的开始,你应该知道──你看过了。”他心中已经没有上一次被人窥知过往的恼怒,只是尽力控制着呼吸,好使自己不要被过去的回忆影响太多情绪。
亚历克斯想了想,扬起双眉,“那个梦。”他见莱恩点头,便问:“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做那个梦?”
“就像我说过的一样,魔力是这个世界上最神秘难解的力量。”莱恩说,“它可以承载使用者的意志、情绪……甚至是记忆。我猜大概是我治疗你的时候太心急了,没有仔细过滤魔力,所以不经意地把一些记忆也传递给你。”他咽了下喉咙,“通常,那都是对施术者来说印象深刻的事情。”
“所以那真的是过去发生过的事?”亚历克斯皱眉,“你的记忆?但……”他没说完,但莱恩知道他的后话是什么。
“是我的过去。”莱恩先点头,又摇头,“但不是我的记忆。那是……”他张着口,想到那个带给他无数痛苦的名字,顿时感到难以呼吸,最后喘了两下,才从嘴里挤出声音,“那是奥德里奇的,也就是给我施下诅咒,把我从人变成猫的黑魔法师。而你在梦中看到的那对夫妻,是我的父母;你最后看到的人……就是我。那时候我的父母刚带着我搬到道里,那就是这一切开始的地方。”
“道里?”亚历克斯低声念了一次,歪头问:“那是哪儿?”
哦,还有这事儿。刚刚说得太顺,莱恩都差点忘了。他伸出猫爪刮了刮脸,“现在应该叫特尔福德了,在伯明翰附近,你不知道也很正常,也就是个乡下小镇,以前是叫道里。呃……”他不太确定亚历克斯听到接下来的话会是什么反应,毕竟,变成猫是一回事,活了超过一个世纪,又是另一回事了。“至少在十八世纪末时它是叫这个名字。”
“十八世纪末?”亚历克斯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别过头斜着眼睛看他,“等等,你是说……”
莱恩叹了口气,“一**七年,我的出生年。”他摊开猫掌,掐着指头算,“搬到道里时,我刚满十七岁没多久。如果算到现在的话,我已经快一百三十岁了。”
“一百三十岁?”亚历克斯瞪大眼睛,嘴巴越张越大,好半晌后才像是想起怎么说话,“这──这怎么可能?”
“那也是这个诅咒做的好事,但那是之后才发生的。”莱恩说,“你梦到的那天,是我们搬进新家的第一天。当晚,奥德里奇就在我们家墙上炸了个大洞,并把我们抓了起来。他把我和我父母分开监禁在荒郊野外的废弃农场里,并用结界困住我们;他拿我父母做威胁,要我吃些认不得的草药和水果、喝些奇怪的药剂之类的,然后教我做些冥想。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教我如何掌握魔力。”
“什么?为什么?”
“我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莱恩说,“事实上,我问的可不止这个问题。我还问了他是谁、为什么要抓我们、要怎样做才肯放我们走。为了让他回答,我威胁他如果不告诉我,我就拒绝配合……但想当然,那没有用。”他摇头,觉得那时的自己真是蠢得可以,“他反过头以我父母的安危来威胁我,说我如果不配合,他会先杀了一个。除了配合,我没有别的选择。”
“在经过快半年的训练……其实,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只是依照奥德里奇送餐给我的次数来推算的。”他用吃饭时才会给他的叉子,每天晚餐后在墙上刻一道痕迹,五个一数;等到了那一天,墙上已经有快两百道刻痕了,“直到秋天的某一天,奥德里奇才开始了他诅咒的仪式。”
莱恩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心跳不禁加快,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我变成黑猫是有原因的。”他说完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低哑又干涩,颤抖着却控制不了,“有一天入夜,他拎着一只奄奄一息的黑猫到我的谷仓,把猫丢在我面前,叫我……叫我用让它感到最痛苦的方法杀了它。”
“什么?”亚历克斯的表情跟声音像是被冻结了一样。
莱恩无法与亚历克斯对视,无法想象对方会用什么眼神看他,只好撇开了头看着地上,“不是它,就是我的父母──奥德里奇是这么说的。所以我……”
“不。”一开始莱恩是这么说的。
奥德里奇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如果你不做,对象就会改成你的父母。”
莱恩受到恐惧的驱使,跪到黑猫身旁,伸出颤抖的双手,虎口成圈箍在那猫的脖上,越收越紧,希望它赶快死掉,不要受苦──但那是不可能的。黑猫凄惨的叫声回荡在他耳边,胡乱挥舞的爪子在他手臂上抓出血淋淋的伤口,但随着莱恩力气加大,它的反抗越来越小。“不!”他最后大喊着松开了手,握拳捶打在气若游丝的黑猫旁,上半身几乎伏趴在地上,不知何时流得满脸的涕泪不受控制地滴落。
“我不懂。”奥德里奇面无表情地说,“这明明是个很简单的活儿,一只黑猫还比不上你的父母吗?”
“反正你也不会放过我们。”莱恩当时是咬着牙这么回应的,“到最后,你都会杀了我们,为什么不现在动手呢?”
“还算聪明。”奥德里奇露出冰冷的微笑,“但我不会让你阻碍我。”他伸手一挥。
“我最后还是掐死了那只猫……在奥德里奇的魔法控制下。”到了现在,莱恩仍记得黑猫死前看着他的狰狞面容,那双黄眼珠中透出的愤恨,以及在他手中渐渐停止抽搐的身躯的触感。
“老天呐。”亚历克斯用气音说着。
“更糟的是,那只是诅咒仪式的开始。”莱恩低声说,“他每晚会带着一只黑猫来,操控着我动手……就这样持续了一整年。”一天一只,有大有小。淹死、焚烧、勒死、割喉、闷死、锤打……还有许多的手法,一年之间难免重复,但那对奥德里奇来说似乎无关紧要,他要的只有莱恩亲自动手。
“我曾哀求他住手,说除了这件事情以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莱恩却没有勇气说出那时他哭得涕泪横流,“但他不为所动,还是照样……”他摇摇头,“我后来在囚禁期间想过这事儿,觉得自己只是在自欺欺人,我──”太懦弱了。“根本做不到自己说的那般做什么都可以。光是猫就已经让我承受不住了,如果他要我去杀人……一个月后,为了从中寻求解脱,我想到的只有一个办法。”
亞歷克斯屏住了呼吸。
“他也看穿了我的意图,便施下了更厉害的魔法,让我整天浑浑噩噩地躺在谷仓中,连冥想都不用做了,只有在吃饭和诅咒仪式间会清醒过来。但就连那时他也在场监视着我,吃完饭后也会把刀叉收走,所以我根本找不到机会……”莱恩黯然地摇头,“一年后,诅咒仪式终于接近完成了。三百多只黑猫的怨与灵纠缠在我身上,再加上骨与血……我、我……”他想到奥德里奇把那些黑猫的尸体拿去做的事情,还有接下来发生在他身上的仪式最后一步,顿时感到一阵胸闷,让他无法喘气。
“莱恩,够了!”亚历克斯大声说,音量大到莱恩反射性地缩起脖子抬头看他。
“别想了,”亚历克斯紧皱着眉,摇着头说:“不要去回忆。如果只会带来痛苦的话,就别想了。你不用强迫自己告诉我,我知道……”他的呼吸不知为何也变得粗重起来,喘了几下后,双肩跟着垮了下来,“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所以……别想了。抱歉,是我的错,是我问得太多,逼你想起这一切。”
莱恩一开始还有些愣愣,不知道为何亚历克斯有这么大反应,但心中随即啊了一声,明白对方大概是想起了乔安娜。他本以为过程中亚历克斯会露出厌恶的眼光,或者说他就是个怪物、这一切都是他罪有应得之类的话,然后掉头离开。但他没有。
“不,别这么说。是我没头没脑地乱说,这不……这不是你该承担的,抱歉。”他摇头道,感到脖后那道伤疤跟着扯动,心中难得庆幸这一身黑毛除了在暗处潜行之外还是有点用处的,毕竟若是让亚历克斯看到他背上脊椎的那几道伤疤,恐怕光是用看的就会猜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总之,诅咒──或者依照奥德里奇一开始的意图来讲,该说是实验──它成功了。我最后变成了你眼前看到的这副模样。”
莱恩语毕,一时想不到还能再说什么,仓库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亚历克斯也沉默着,没有说些安慰他的话──谢天谢地。现在他最不想听到的,就是任何廉价的同情和肤浅的安慰。毕竟,怎么可能知道他的感受?怎么可能有人理解变成猫是什么滋味?
但当莱恩这么想的时候,又觉得自己真是糟糕透了,便想转移话题来逃避如此不堪的自己,“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是猫吗?”他随便说了件脑中闪过的事情,但说出口后才想起这是奥德里奇跟他解释过的原因。若是放在以往,他打死也想不到自己会主动提起这事儿,但在跟亚历克斯坦白之后,他却觉得这也不是那么难以开口了,“因为灵感强的猫能感应自然中的魔力,经过训练后,能够容纳的魔力也是相同体型的动物中最多的,其中又以黑猫最为强大。那就是为什么……他选了黑猫。”他举起两只前脚,看着自己短小的指头和肉球,“那就是为什么……我是一只黑猫。”
亚历克斯数度张口欲言却又闭上,最后抿抿唇,说:“然后呢?他把你变成猫,你又是怎么逃离的?”
莱恩抬眼看了看亚历克斯,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看出了他不想纠缠在诅咒的话题上才这么问的;但不管怎样,这都让他松了一口气。只不过,比起仿佛刻在他脑海里的诅咒仪式来说,后面发生的事情又多又急,要说清还真不容易。
莱恩边回忆边开口:“在施下诅咒一个月之后的某天晚上,奥德里奇进行了一场仪式。他献祭了五位他捉住的魔法师──我猜大概是在监禁我的期间捉住的──然后抽取他们的魔力,再加上他自己的,然后灌注到我身上。”他同样不想把那场献祭仪式讲得太详细,脑海却控制不住地浮现起那五位法师在他眼前被抽光魔力、化作人干的模样,“而这,这就是我为什么可以活这么久的原因。”
“什么?”亚历克斯表情一僵,“你是说那跟魔力有关?”
“没错。你还记得我第一堂课说过的,魔力是什么吗?”
“魔力与生命力……”亚历克斯说着,神色像是渐渐明白了一样,转变为恍然,“是一体的两面。”
“没错。通过仪式,五位法师的毕生魔力汇聚到了我身上,再加上那个诅咒起了某些作用,将其转换成了庞大的生命力,让我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模样──一只不老不死的黑猫。”
或许是刚刚听到莱恩说出他活了一百三十年,亚历克斯已经有心理准备了,所以他现在只是摆出认真的表情不断点头,但那紧皱的双眉和不断闪动的目光,都让莱恩知道对方实际上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平静。
莱恩知道亚历克斯大概需要一点时间消化这件事,便放缓了语气继续说:“后来,或许是因为黑猫和法师接二连三的消失,或者诅咒仪式和献祭仪式闹出的动静总算被附近的法师察觉了,或者两者都有,”他耸肩,“总之,在献祭仪式过后的第三天,就有一群法师夜袭了农场,和奥德里奇进行了一场大战,把整座农场都给毁了。
“我看到父母的谷仓倒塌,情急之下爆发了魔力流,才打破了他在谷仓大门设下的结界。”莱恩后来才知道他爆发的魔力那就是念力。他想起当时逃出来的经过,仍觉得心有余悸;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见识到法师间的战斗,他在席卷农场的火焰、狂风、泥手,还有喷溅的碎砖乱石中四处狼狈逃窜。
“那……”亚历克斯抿抿唇,犹豫了一下才问:“你的父母呢?”
莱恩的心瞬间又揪紧了,“当我找到他们时……”他深呼吸好几下,却迟迟无法从中汲取到力气,只能用近乎耳语般的气音说:“已经太迟了。”
当莱恩钻进另一座倒塌的仓库时,他的母亲已经被埋在一堆木墙板和砖头底下,只露出下半截身子,任凭他如何叫唤也没有回应;而他父亲则是听到他的声音,在另一处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当莱恩赶过去时,却看到父亲下半身被一块粗大的木梁压住、动弹不得,任凭莱恩如何去抬去推,木梁也毫不动摇。
他的父亲瞪大了眼,一脸震惊地看着他,用迟疑的语气叫了声:“莱恩?”
莱恩当下没有空回应,只是钻到横梁一端底下,死命地试图用背把它拱起。但是废墟外各种轰隆隆的声响逐渐靠近,他父亲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他一声,才让莱恩回过神来。
莱恩跑到父亲身边,对方一把捉住他的前脚,手上的力气捉痛了他,“快逃,趁现在,”他额上流下鲜血,满脸尘土和擦伤刮伤,但他的声音和语气对莱恩来说还是具有莫大威严,“快跑,越远越好,不要回头!”
“我──”莱恩当时吓得僵住了。
头顶上的灰尘唰唰唰地落下,砖头喀啦喀啦摇晃起来,眼看着就要塌下来。
“去!”父亲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手上一用力,一把将他甩飞到废墟一处空隙间,“快走,走啊!”
爆炸的声响从头顶响起,砖头跟梁木都垮了下来,莱恩浑身颤抖着、在父亲的大喊中掉头就跑,挤进木板倾轧形成的小通道,像条毛虫般扭动着身躯不断向前钻,最后钻出一个快要被压垮的窗框。
谷仓在他身后轰然坍塌,爆炸声仍在继续,莱恩不禁回头张望,透过扬起的烟尘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飞到了半空中,身上闪过一道红光,剖地一声闷响,天空突然落下漫天血雨、血肉内脏四处飞溅,跟着传来法师们撕心裂肺的惨叫。莱恩心中惊觉不妙,左弯右拐朝远处狼狈窜逃,眼见一些血迹肉沫落到他身边地上,草皮立刻冒起黑烟,眨眼间就枯萎了,并渐渐扩散到周围地上,将土壤侵蚀成泥沼般的深黑色。
莱恩跑出血雨范围后喘着气回头一望,只见一道银白色的模糊人形浮在半空中,然后飞向农场的另一头。他不知道那道人影是怎么回事,却见黑泥不断扩散,短短几息间就蔓延到他的脚下,恐惧攫住了他的身心,只能转身继续跑,头也不回地逃窜进漠然的夜色中。
莱恩不知如何将这段往事诉诸于口,他想自己或许永远也没有勇气这么做,说出他抛下了自己生死未卜的母亲和命在旦夕的父亲,独自逃之夭夭。
“我……”良久后,亚历克斯的声音才响起,“我很遗憾。”
莱恩抬头看向亚历克斯,见对方皱着双眉、用担忧的眼神望着他,神色真挚不带一丝作伪。他心中一颤,只觉得难以与那样的目光对视,不禁别过头,低声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话虽如此,但他永远无法忘怀。“在那之后,我花了将近十年寻找能够解开这个诅咒、让我变回人类的方法。但它超乎想象的强大,我踏遍了全部的大陆、找遍了所有能找到的法师、祭司、巫医,却没有一个能够解开它。那时我才了解,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知道解法的话,那就一定是奥德里奇。”他咬牙切齿,声音中不禁泛起冷意,“于是我对自己发誓,一定要逮住奥德里奇,逼他解开我的诅咒,然后把他对我做过的一切都如数奉还。”
他曾在心里想象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他一定要把奥德里奇变成老鼠,玩弄在股掌间,等到腻了,再让他为这一切偿还最后的代价。
莱恩继续说:“我开始追踪他活动的踪迹,像是怪物现身的传闻、离奇的失踪或谋杀案,以及各种奇奇怪怪的事件。”但在那个年代,消息传播得远没有如现在一样快速又方便,在刚开始追寻的几年间,他都是隐身蹲在市镇的卖报亭、市集、城镇议会附近,偷听民众的随口闲聊,从中发掘线索。直到他好不容易遇上可以沟通的法师并做出各种交易后,他才从他们口中得知只有法师间才能够察觉并知晓的秘闻。“有几次我已经很接近了,只差一步就能够逮到他;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能提早一步发现我,然后逃掉。就这样,这场追捕已经持续了一百多年……直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