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窟内转醒的云涵只觉得眼睫上结了层冰珠,他费力撑起身,摇摇晃晃下撞上了冰柱子,登时头破血流。
那冰锥如同尖锐匕首划过他的额头,再往前是由冰柱结成的牢房,他很清楚这地是哪。
他嗓子沙哑的不像话:“有人吗?”
没谁应他。
那一刻他想,不应该对宜阳没防备。
恍惚间,云涵只觉得头晕目眩,随处扶住可靠的地缓缓坐了下去。
云涵坐地凝气,额间血顺着他眼到下颚,再染红了他衣领,可他就像没感觉,或者说他根本就感觉不到。
冰窟寒冷刺骨,对于他现如今的身体而言简直就是莫大的考验。
坐了许久,他发觉自己所摸的地好像缩小了,他的手变小了,他的身体,他的一切都变小了。
茫然盖过了所有,四面楚歌之地他根本无暇顾及。
因从鬼界苏醒他第一件事找木擎,可木擎闭关寻不到影子,他就想回人间去,却发现他的形体一遇人间的光就会自燃,他受了诅咒此生此世,乃至生生世世他都不得踏入人间半步。
最后他想在鬼界就这么等着木擎主动找他,却更窒息发觉了让他难以接受的事,法力使不出半星半点。
于是他私自来了神州,就想着回陵光殿顺回自己的法宝傍身用,虽然自己法力全无,可只要等找到木擎,在他身上拿到萤旋流,他也能驱动那些宝物。
哪知刚踏进陵光殿,被迎面撞上的宜阳全给打乱了,现如今就更是被困这地。
他没了朱雀神力驱动不了南明戟,昏昏沉沉中,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倦,自鬼界醒后,已经是半月不曾合眼,身体也不再是如千年前那般不眠不休也能驻守三月。
进了这冰窟,他压根就没体温却还是会觉得寒气入了体。
*
整个神州可谓是聊的如火如荼,皆是迟离带着他那方的神仙将玄冥星君收押进了冰窟,又如何不近人情不讲情面将才只有六岁的小儿一同关进了冰窟。
哪怕已经过去了三日,这话头仍旧是各方神仙议论纷纷的事。
阮游宁扶了扶额,他望着波澜不惊正处理着孟章殿中来自凡间祈愿的迟离,他正一手亲自点拨开祈愿符,随后似是觉得这祈愿太过于简单了就这么拨在了一边去。
“我说孟章神君,您能不能不要这么泰然处之?”
迟离蔑视他:“你似乎很闲,是你殿中无事可做竟闲的整日往我殿中跑,若是这样,后院的凤凰树不如劳烦你去将其连根拔起焚烧了。”
阮游宁深深吸了口气:“不是,我好心为你着想,你竟让我折功德去毁树?!”
迟离道:“为我着想啊,那后院的树我不喜欢,你去将它毁了,也算是为我着想。”
阮游宁:“…………”
迟离停下拨动祈愿符的动作,他偏过头,终于正视了他:“不愿意啊?”
阮游宁没回答他,不用猜都知道他此时肯定是想将迟离脑袋按在地上摩擦摩擦再摩擦才能解心头恨。
奈何扛不住一个事实,他不是迟离的对手,最终只能是他的头被迟离按在地上摩擦摩擦再摩擦。
“不是——”阮游宁由扶额的动作变为心虚摸了鼻尖:“我真是觉得宜阳的儿子太小了些,是真的挨不住冰窟的寒冷,况且神就该悲悯众生,不应该因一点私怨殃及凡人。”
迟离不答话,取下他认为棘手的祈愿走回案桌前将其放落,最后一摆衣袍落座团蒲上。
而阮游宁就比较可怜,一直喋喋不休追在他身后说道:“这事要是捅在了天帝那去,加之当初看不惯你的神官不少,万一火上浇油,轻则你得被狠狠数落一番,重则是要被关冰窟,颜面丢尽。”
迟离淡漠回道:“我若是怕他们,我就随他们姓。”
阮游宁:“知道你不怕他们闹事,可你也不能公然与神州条列对着干吧。”
阮游宁饶过案桌,与他面对面坐着,好言好语说的不少,迟离当真是油盐不进。
迟离将案桌上的祈愿符收入袖底,冷漠道:“玄冥究竟是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么帮他儿子求情?”
阮游宁三指并做一起起誓道:“没有!我发誓真的是为了你好。”
迟离簌簌垂下眼帘,似在思考着,阮游宁以为有戏,正准备加把火时,哪知迟离冷不丁的声音险些将他气的七窍流血。
“我不需要。”迟离说:“出了什么事算我的。”
阮游宁:“…………”
他一向知道迟离不将任何事物放在眼里,但也是懂得分寸的,这次真是触了他的逆鳞,才会让他什么都顾不得。
“是,玄冥当时说的话的确有些不着头脑,是他说错了话,大不了你去将他舌头割了解心头恨,又何必将气撒在一个孩子身上……”
他说这话只是想让迟离清醒些,有仇报仇有怨抱怨,别去拿一个孩子报复,何况那孩子尚且六岁,只是凡人。
哪知下一瞬迟离直接放下手中一切事宜,从阮游宁面前而过,出了殿。
阮游宁立马意识到不对劲,连忙跟了上去:“你去何处?!”
迟离道:“依你所言,去割了他的舌头。”
“……”阮游宁根本拉不住他,只得被拖着走,他丝毫不顾及脸面这个东西,使劲嚎着:“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别冲动!!!”
迟离:“我没开玩笑。”
这下阮游宁才知道什么叫火上添油,他被一路拖到了冰窟,此地看守的星君一见迟离,寒暄几句便放行,浑然没在意正极力阻拦的阮游宁。
进冰窟后,就连阮游宁这皮糙肉厚有着灵体的神都有些止不住打着冷颤,他不能想被关在冰窟内的六岁凡人之身的小儿是不是已经被冻死在这里头了。
走了一段距离,路过不少冰锥,迟离步子丝毫没有要停下了的意思,直至已经走过了一道狱门前,他顿住了脚,身后的阮游宁被撞了个正着。
他“啊哟”了声,还未等有下一步反应,迟离却转过身,将他吓了一跳。
“怎……怎么了?”
迟离不答他的话,径直往回走去,停在那让他折身的狱门前,死死盯住里头的人。
这狱门无非就是生出的冰锥子将其顶在颅顶上方,他透过冰锥子望着那脸色发白倚靠在冰柱上似是死了的人,一时间竟是连呼吸都忘了。
阮游宁不解他突然停下又盯着里面的人,那种感觉太恐怖,他不敢细细往下琢磨。
“怎么了?”阮游宁凑上来又问了一遍。
迟离依旧是不答话,却直接用手劈落了横隔在他面前的冰锥,顿时鲜血顺着整个手掌止不住往下流,可迟离也顾不上那么多,径直上前。
阮游宁蓦然瞪大双目,低声冲着他背影喝道:“你疯了?!”
只见迟离一只膝盖跪落在那小儿身前,那双早已被鲜血染红的手一个劲哆嗦着,他不敢用脏污的手去碰眼底这昏睡过去的人。
云涵遮住面容的斗笠不知飞到何处去了,透过松松垮垮的波光绫,迟离颤抖的手将其摘下,他眼睫早已结了一层寒霜,纵使不发一语,背靠冰柱,他的眉眼,薄唇,都与记忆中的人重叠。
而他下颚上那道不深不浅,隐隐若现的疤痕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阮游宁在冰锥门的外面,“早说了这小儿挨不住这么久,你非不听,现在好了,人要死翘翘了。”
云涵神识不稳,摇摇欲晃中掉进了漩涡,他以为自己就要栽在这了,来此一趟去了神州他一无所获,连一点能傍身的法宝都没能拿回。
就当云涵随着意识下沉开始进入休眠时,他神识几乎被对面用尽手段也要召回他形体中,除了那几位神君,他实在想不到还有谁会有这样的本事能凭着一副形体召他神识回体。
*
再度睁眼时,云涵只觉得眼前的事物模糊一片,压根看不清谁是谁,他眨着眼感觉不对劲,胡乱伸出手摸上双目。
波光绫还在,只是系在他后脑勺结不像是自己先前所打的结。
一路凭着那引以为傲的知觉走到了铜镜前,他极力想看清现如今自己的容貌,可于事无补,只能猜测自己变小了,但变小后的自己究竟长什么模样?是不是和曾经的自己相差不大?
他太想知道了。可偏偏没有谁能满足他的好奇心。
西南方向的门嘎吱一响,他立马站了起来,但由于身量太矮从那高高的圆凳上崴了脚,险些从一旁栽了过去,幸好扶住了柱子,但这柱子太奇怪了些,竟套了布料。
头顶上方传出冷冰冰的声音:“摸的可舒服?”
云涵登时撒了手,这不是柱子,是来者的大腿!
他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是谁,云涵扬起头模糊看着这人的身量是真的高,殊不知只是他自己太矮了。
云涵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喉间就真的如被滚烫的开水轮番烫过一般,沙哑极了:“……还行。”
迟离居高临下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等了半响也没听到回答,迟离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云涵恍如大梦初醒,脑中编撰着那熟悉的名,熟悉的姓。
“木云凌。”
“嗓子是怎么回事?”
“自小就这样。”
“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被鹰啄瞎的。”
“下颚的疤怎么来的?”
“……”云涵想了会,道:“贪玩被树枝划的,怎么了?”
“没怎么,很丑。”
“……”
“玄冥是你什么人?”
“……”
“他说你是他儿子,此事是真的还是假?”
“……”
“玄冥为你盗南明戟现如今被关押在冰窟里,你可有想要解释的?”
“……解释什么?”云涵终于不再保持沉默,他被这一连串的问题彻底弄混了。
迟离反问他:“你觉得应该解释什么?”
云涵摇头:“我不知道。”
他实在是太木愣了,根本没有任何威胁之意,才能让迟离一下否认了心中所想。
不会是他,他才不会这么弱,声音也不会这么……难听,他脸上没有疤痕,所以一定不会是他。
只是长的相似,可细细去看好像又不相似,陵光天生美人骨,气质出挑,就这么站在那不说话也能让人一眼注意到他,可眼底这小不点虽算不上丑,迟离却在人转醒后一眼瞧出,他没有美人骨,绝对不会是他,只是相似,这世间相似的人诸多,又何必去纠结这事。
可又碍于他现如今是神裔又是凡人之躯,不能再将其丢尽冰窟里任其自生自灭,只得将其随便安排一地,等身体一养好立马将他退回人间。
“算了。”迟离道:“你就在这待着。”
迟离转身要离开,云涵却叫住他:“我可以见他一面吗?”
迟离明知故问道:“见谁?”
为了不露馅,云涵咬牙道:“我阿爹。”
迟离头也不回道:“可以。”
因云涵刚醒的缘故迟离应允他只能在冰窟里待一柱香时间。
见到人后,再多的不解与斥责话都化为一句简单的质问:“你在做什么?”
冰窟里只有他们二位,宜阳直言道:“不管神君信不信,我真的不想害您,也没想过扰乱您千年前的计划。”
云涵闭上了眼,他没有的记忆被宜阳提起,只能重重吐出一口凉气,接着又复而睁开了双目,道:“你在胡乱说些什么?”
宜阳以为他是对自己失望透顶才不愿承认,他避而不谈转移话题道:“南明戟的确是我所盗,只有神裔这个身份才能让您受到点渡,为日后飞升做准备,而这小儿模样只是神君小时候的样子,并不伤害您身体,他们不会怀疑。”
宜阳以为他当年被贬不再是神。云涵打断他:“你又是从何断定我还想做神?”
“成神是人人所渴望的。”不管是人还是鬼,都皆是有过这个仰望的盼头。
云涵不可否定道:“的确,那是所有修行者心中的梦。可那不是我的。”
宜阳久久不能言语,不想做神,是为什么?他想不通。
云涵与他道:“你如今是水神,没必要为当年的事所困住,众生有选择的权利,同样你也有,我们不再是师徒,你也不必再为我做任何事,不管是千年前的你,亦或是当年被你险些害死的神裔,都已过去了。”
宜阳眼中慢慢透露出星光,他只觉得苦涩:“没有过去,那时我听信了谗言,受了挑拨,行了歧路,是我的过错,我不曾想害他也不曾想害您。”
“成神是你一直所盼,”云涵时至今日不想再去议谁对谁错,他缓缓道:“如今也算达成所愿,该是恭喜你。”
那样的话冰冷的无处遁形,宜阳嘴唇发白:“……我……”
云涵复而睁开眼,想听他说些什么,可最后宜阳什么都没说,只能这么僵硬的站在冰锥前,他与宜阳间只隔着那叠叠冰锥,可又却是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
“宜阳。”这是那事过后云涵第一次唤他的名,“你若是愧疚,便去替我完成千年前未完成的事。”
宜阳双目睁的圆润极了,他求之不得:“我愿意!”
云涵好心提醒道:“不要答应过早,若是让你舍命你也甘愿?”
“我的命是神君与归星官所救,纵使如今归星官已神陨,此等情就算神君您不想认,我也不能忘,哪怕神君想要我这条命又有何妨?”
弥补曾经所造下的错事,是他唯一可行之事,亦是给了他新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