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初,夜幕依旧低垂。
东宫的小校场上,太子霍擎州不顾寒冷,握一杆长枪在校场中摔打。
他的动作招招凌厉,蕴藏杀机,遒劲的肌肉因过度用力,很快就沁出层层汗珠。
正练到关键一招,侍卫秦良忽地过来禀告,“殿下,栾虓在密室中。”
长枪陡然一停。
霍擎州收了势,将长枪扔置在墙边木架上,随手接过侍卫递来的外袍披在身上,大步流星往密室走。
密室中只点了一盏烛火。
栾虓单膝跪地:“属下见过太子。”
霍擎州站在暗处,“何事?”
栾虓言简意赅叙述了整个过程。
想到谢翎的神色,他又补充道:“依属下之见,谢大人怕是已经猜到了什么。”
“猜到又如何?”霍擎州漫不经心道。
人在诏狱中不死不活的关着,难不成还能出来给自己大声喊冤吗?
“是。”栾虓顿了一瞬,又问:“殿下是否要见他?”
“三日后,子时。”
“属下即刻去安排。”
栾虓鬼魅般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密室中。
霍擎州走出密室,鹰隼般的眸子眯起,眉眼间一片冷冽。
谢翎敢用这事吊着他,想必已经想到自己的下场了吧。
...
被人抬起前,谢翎完全沉浸睡梦中。但在被人抬起后,伤口处的牵引出的痛觉令他第一时间恢复警觉。
他打算趁夜了结自己?
视线中狭长的甬道突然掉了个弯儿,扛着他的人在一间相对干净宽敞的牢房停住脚。除了这间牢房,周围空无一人。
被人收拾过牢房里放了不少碳火,谢翎还嗅到了一股水汽,掩去了牢房中沉闷腐朽的味道。紧接着,他被扔在了铺垫厚实的草垛上。
本就没有凝出血痂的皮肉又被摔打,噬心般强烈的疼痛迫使身体下意识蜷缩成一团,被折磨到几乎喘不上气的瞬间,谢翎恍然间发现,身上卷着的被子竟是簇新的。
看来,这人并非要今晚就处置他。
走神之间,谢翎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玄黑色带着织花暗纹的皂角靴。雪白的靴底沾了些泥土,却还是透出和他满身血污完全不同的白。
视线稍稍上移,如愿看到那件红色衮龙常服。
盯着那刺目的簇新的红色衣角,谢翎沉默着。
气氛极为安静。
霍擎州垂眸打量眼前身无完肤之人。
仅仅十日,竟然已经被诏狱中的刑具折磨的形销骨立,仿佛他只要轻轻抬脚碾上去,就能把这人的骨头直接碾碎。
霍擎州眸底闪过复杂意味。
“你要见孤?”
又是这样的语气,如此倨傲又冷漠。
谢翎心底嗤笑,余光不动声色钉在霍擎州脸上。
若不是眼下这处境,他还真不大敢认真看霍擎州。
霍擎州生的俊美,鼻梁高挺,黑眉如剑,眉下那一双眼睛尤其好看,像是大亓几百年的钟灵毓秀,都被他自出生时就全藏近了这双眼睛里。
一直没等到回应,霍擎州神情渐渐由面无表情,转向暴躁不耐。
“奏疏,殿下可带了?”谢翎看透他,于是先开口打破安静气氛。
霍擎州将快要捏烂的奏本扔在他手边。
千金一匹的蜀锦制成的封皮,十两银子一张的花钿纸制成的内里,只有太子可用的特殊奏疏,被漫不经心的扔下,砸在淤血浸透的泥土里。
秦良捧着笔墨递到谢翎眼前。
墨汁早就研磨好了,透黑清亮,几乎能倒影出谢翎劲瘦的下颌。
谢翎没有接,反而抬眸看着霍擎州,“臣的手断了,浑身也疼的厉害,眼下正没有力气,写不得字了。”
霍擎州眼底闪过阴鸷。
这借口荒唐无比,连忽悠三岁孩童都勉强,谢翎何时变得这般狡猾,竟然还想欺骗他
“诏狱的板子打在身上,不打在手上。”
“这手你若不想再用,孤替你废了也无妨。”
霍擎洲抬脚压在了谢翎手上碾了两下。
谢翎疼的咬紧了下唇,闷哼声强堵在喉咙间。
“写还是不写?”霍擎洲置若罔闻。
“臣想活着...离开诏狱。”谢翎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近在眼前的靴子,“家中还有老母在。她年事已高...需要臣看顾。”
仅仅这个动作就让他用尽全力。他咳了两下,瘦削如蝉翼般的肩膀跟着轻轻颤抖。
霍擎州睨着他,眉目间如敷寒霜,“还有旁吗?”
“臣想清清白白的...诏狱里走出去。”
“臣想...活着...”
污浊的血很快染红了靴子边缘,看着自己刻意制作的图画,谢翎像个恶作剧得逞后的孩子一般,唇角露出天真笑意。
霍擎洲眉心下意识拧紧。
谢翎这是在故意膈应他?
脏了他的靴子,叫旁人看到他就猜出他来过诏狱?
天真!
半晌,霍擎洲压着怒气退了半步,松开对谢翎的变相折磨, “写完它,孤会让你完完整整的从这里出去。”
“殿下...臣的手真的断了。”
谢翎抬起手腕,将快要断了的五指极力向上递。
他苦笑着,“若是奏疏上...染了脏污,陛下必会...责骂...”
霍擎州的脸立时变得铁青,转身便往牢房外走。
他以为谢翎学乖了,没想到他还是不听话!
既然如此,谢翎已经对他彻底无用了。
但在他走出牢房前,谢翎仿若呢喃般的声音忽的传入他耳中,
“看在臣与殿下多年君臣的份上,臣可否问殿下...两个问题?”
霍擎州被这种不同寻常的示弱引得脚步一顿。
若说情分倒不一定有多少,但自他被立为太子之后,谢翎一直尽心竭力为他出谋划策,这些年也确实算得上忠诚。
为了这份忠诚,他愿意给谢翎最后几分薄面。
余光瞥见霍擎洲一动不动,谢翎心下叹了口气。
不说话也无甚,有此一停,便只当这人答应了。
“这案子,是殿下故意陷害臣...才做的吗?”
“殿下是记恨臣...没应允殿下...帮您说服陛下,所以才故意...布局陷害...臣吗?”
霍擎州没有回答。
记恨不一定,但他要做的事儿必须成。谢翎做不到,已然无用,必须换个能做到的接替这首辅之位。
许久没有听到答复,谢翎坚持追问:“前几日夜里,锦衣卫指挥同知...栾虓过来问话,是殿下怕我...受审时说出什么...所以才叫他...过来灭口?”
“你会说出孤才是幕后主使吗?”
霍擎州转过身,俯视着谢翎,深邃黑眸中划过试探。
局做的不复杂,谢翎猜到什么并不稀奇。
但他会不会说出什么,事关之后大计,绝不能轻忽。
谢翎抬眸迎视他,眸子晶亮,如风霜中的凌霄花。
霍擎州原本真的打算派人将他无声无息的弄死在这诏狱中啊...
“若我死了,陛下面前,殿下原本打算如何周全?”
谢翎轻笑。
可对外要用什么罪名圆滑此事呢?
说他畏罪自戕吗?
谢翎垂下眼睑,眼底漫上悲怆。
只是一次没有筹谋得当,便被霍擎州弃若敝履。不只要他死,竟然还要他戴罪而死。
真狠啊...
霍擎州深深看了谢翎一眼,抬脚大步离开。
他走后,谢翎拥着被子倾身往前探了探,几乎用光全身力气,才把差点深埋进泥污里的奏疏拿在手里。
还能动的那只手小心翼翼掸干净奏疏封皮上的侵染的脏污,翻开内里,手指从奏疏第一页的字上摩挲着滑至末尾,脑中缓缓闪过与霍擎州初相识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