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前后是天气转暖之时。
但京中却春寒料峭,肃杀氛围比去岁冬日还重。
或许也不是时气的缘故,反而与近来亓国发生的一件大案有关。
十日前,用作治理河工的六十万两白银,出了国库不到半个月就不翼而飞。一向雷厉风行的锦衣卫也没能找出其确切下落,只顺密州知府的指控,查到了当朝首辅谢翎的身上。
当夜,谢翎便被押入了诏狱。
诏狱与大理寺和刑部的监牢不同,一向只收押有贪渎卖国的重钦犯。
狭小的暗室,为了给人最强的压迫感,横梁盖的十分低矮,不流动的空气酿出一股令人憋闷的腐臭味。
今日暗室值守的只有两个典吏。
一个圆脸的在默默用刑,一个三角眼的在旁边一板一眼的数着数,声音干哑平静,透出诏狱中吏官特有的森冷,“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
木板披风带势,狠狠砸进皮肉,人骨碎裂的声音在寂静中回响。
谢翎已经疼的麻木。视线早就因为疼痛而模糊,昏沉之间,大脑甚至传来催眠一般惑人的声音。
死也是解脱。
额角涔涔冷汗不断滴落,在地上汇聚成一小滩水洼。
谢翎咬着自己的小臂,反复咽下口腔里涌出的甜腥味。任由牙齿深陷肉里,既换来短暂清醒,也将闷在胸腔里嘶吼竭力压住。
不能死...
他绝对不能就这样死在诏狱里!
敲在身上的板子带着轻微的呼啸声,每落一下,便紧跟着传来一道皮肉撕裂的声音。
“六十二、六十三...”典吏还在数,音色毫无变化,应和着力道如一的仗击,接连递进的数字像针一样,慢慢缝合时间,也磋磨着谢翎的神经。
半刻钟后,八十大板全部打完。谢翎意识虚脱,脑袋不受控制的耷拉下去,贴在被鲜血侵染的黏潮的土里。方才为了隐忍,他咬唇咬的太狠,以至于唇角沁出血珠。
此时,血珠缓缓顺着下颌滑到白净脖颈。像质地温润的和田玉里,染了一点鸽子血,看起来极为艳丽荼蘼。
行刑的典吏将四尺厚的朱红色木板靠墙放好,探了探谢翎的鼻息,确认他还有气息后,对同伴感慨说:“这谢首辅细皮嫩肉的,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啊。”
三角眼典吏垂眼看着昏死过去的谢翎,“叫那群混人给他点碳火,镇抚使大人还没审问,别今个儿晚上就冻死了。”
打板子圆脸典吏弯下腰,准备抬起谢翎:“这么大的案子陡然发生,朝中都吵翻天了吧?”
“轮得着咱们操这个心了?”三角眼典吏白了同僚一眼。他不耐烦的甩了甩手,将其垫在谢翎肩膀下,“一二三,走!”
圆脸典吏终于只顾得上跟着他一起用力,没空再说什么。
七拐八拐到了牢房,两人的把谢翎背面朝天放在草垛上。圆脸典吏抹了把汗,“累死老子了,这破地方老子一会儿都待不下去!”
说罢就出了牢房。
三角眼典吏用脚快速胡乱铲了些看起来没那么脏的稻草,盖在了昏迷不醒的谢翎身上,跟在同僚身后一道走了。
...
谢翎是被一盆凉水泼醒的。
意识像是被谁从虚空中蛮横的拽出来,轻飘飘的荡在半空中,还没完全融进身体。寒意透过狭窄的窗户扑进来,浸了水的草垛很快变成冰坨子,压在身上又重又冻人。
混沌间,谢翎听见一道声音:“谢大人有什么要告诉下官的吗?”他勉强睁开眼,却怎么用力都看不清楚来人是谁。
没听到回答,男人又问道:“那六十万两的去处,谢大人可有要说的!”
声音锋利如刀。谢翎只觉耳膜嗡嗡作响,用尽全身力气,勉强扬起头仰望。
来人穿着一身轻甲,甲片锃亮,甚至泛着轻微磷光。谢翎眯起眼,看见那光逐渐扩大,映出随他而来的典吏们的脸。
人人一副怒目金刚之态。
谢翎瞬间生出错觉,这些人下一刻就会直接抬脚碾碎他。
不过他已经知道审问他的人,到底是何身份。
这样的银甲,只有锦衣卫指挥使同知以上官职的内司官员,才有资格穿戴。而据他所知,审问诏狱重刑犯,一向是锦衣卫北镇抚使的差事。
是谁在背后使力,让这锦衣卫指挥使同知夙夜前来,越俎代庖,替北镇抚使审问他?
典吏之中一人看到他笑,立刻拔出佩刀搭在他肩头呵斥道:“同知大人问话,休得猖狂!”
谢翎吃力的撑起身体,草垛随着他动作滚落到一边。
锦衣卫指挥同知看着他行动缓慢,愈发没了耐心,抬手示意下属退开半步,然后弯腰攥紧谢翎的脖子,将他从草垛上拽起,逼他与自己对视,“银子去哪儿了!”
谢翎两只手搭在对方的手腕处,试图挣脱开脖颈间的束缚,但锦衣卫指挥同知的手却慢慢越收越紧。
谢翎被勒的喘不上气,迷茫间,只觉得眼前人眼神阴沉凶狠,如同煞神化身。
害怕他说出什么,所以派人来灭口吗?
“叫你的主上...来见我。”谢翎用干涸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道。
锦衣卫指挥使同知神情未变:“本官只想知道,银子在哪儿!”
“兵制改革的奏疏...本官还没上呈陛下...”
锦衣卫指挥同知面色依旧。
但只有跟他对峙的谢翎看出来,眼前人的正在仔细斟酌他的话。
谢翎惨白的脸上露出轻笑。
北边的鞑靼人近来频频暴动,侵扰北境的次数远远高于往年,所以朝中除河工银两贪渎案之外,近来最重要之事便是北境守军的兵制改革。然而改革的奏疏没了首辅大学士的批答,其他几位大学士根本没权限把这封奏疏呈到御前。
为了这封奏疏,他们不会让他现在就死的。
锦衣卫指挥使同知也很快想通了关窍,松开对谢翎的钳制,由着他倒回草垛上。
“谢大人还有旁的要交代下官吗?”
谢翎大口喘息着,半边脸被散落的乌黑长发挡住,瘦弱到骨架嶙峋的胸膛时不时鼓起,鸦羽一般的长睫颤抖,语调干涩而平静,“让太子...来见我。”
这十日里他日思夜想,将朝中关系反复梳理,总也想不透谁会如此大费周章用几十万两河工银子来戕害他。
如今总算明白,除了那位,旁人还真没有本事能做出这么大的局。
锦衣卫指挥同知脸色猛地一变,随即升起忌惮。
看来这位谢大人随口提及兵制改革,根本就是在试探他。
谢翎看也不看他,“请转告太子殿下,我活着...比死了对他有用...”
今天开始试着修文,修完之后会继续更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