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是七月初七。
七夕景迢迢,相逢只一宵。
有了牛郎织女的浪漫传说美化,这一天自然被无数单身男女奉为祈求良缘的重要节日。
秦观想,若能在这一日得了薛雪凝的喜欢,前番的过错也可勉强弥补了。
因着先前差点“失手”掐死境主,秦观被鬼司好一番训诫。
幸而他不是个计较鬼,在鬼司为他捏了一副新肉身后,他就老实安稳地窝在尹府里,喂鱼养花,斗斗蛐蛐,也算是过了几天普通人的安逸生活。
这身体的脸和秦观从前活着时候有几分相似,因是附了肉身的缘故,他现在既不怕太阳晒,也不畏惧任何佛道法器。
唯一缺点就是容易闷皮肤,穿时间久了总觉得汗津津的,不太舒服。
秦观一边喂鱼一边想:等忙完这趟差事,他就能获得一瓣转生莲,增进两百年修为,勉强算是不错。
鬼司说,像他们这种罪孽深重的恶鬼役,想要离开天水冥渊,就只有重新投胎这一条路可走。
要投胎就得不停进人间做任务,代替天道惩罚那些罪仙,完成一次任务就能得到一瓣转生莲,吃下足够多的转生莲花瓣就能洗涤前世罪恶,拥有重新做人的资格。
秦观原本对投胎转世兴趣不大,但他实在讨厌阴冷潮湿的天水冥渊,每只鬼都被锁在属于自己的前世罪桩上,脖子手脚戴着千斤镣铐。
或站或跪,日复一日,只能在方寸之地苟延残喘,永远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不管活着,还是死了,每一刻都是煎熬。
秦观还是喜欢热闹的。
薛雪凝高中状元骑马游街的时候,秦观就坐在凌南阁的窗边听戏,听到兴头处,他忍不住朝楼下锣鼓喧天的队伍扫了一眼,薛雪凝果然还是最扎眼的那个。
秦观充满了恶意地想:薛雪凝死的时候,洒出的血会比普通人更热吗?
他一点不觉得薛雪凝可怜。
毕竟薛雪凝见过人间烟火,曾与朋友下棋弹琴,也策马看夕阳,夜傍闻花香,还有至亲的父亲母亲可以说体己话,比他这只孤伶伶的恶鬼过得有滋味多了。
他常常想,若他能重新投胎,会不会比薛雪凝过得风光许多?
他可不像薛雪凝在乎什么道德伦理,只要能站在高处,完成心中所想,何必计较什么手段。
一想到被万人跪拜的场景,秦观就忍不住想笑,忽然生出几分想好好做人的兴致来。
即便是做人,也要做人上人才好。
若是一生卑贱,为人驱使,纵然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外头丫鬟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公子,该起了。老爷说今儿是七夕,晚上街上游灯会一定很热闹,让您提前准备着,先坐轿到昌明楼上歇息,到晚上就可以好好观看了。”
如今秦观的身份是尹芳舟,枢密使尹东海的独子。
他原本有一个长兄,两个姊妹,前几年长兄出使尧国半路被劫匪所杀,两个姊妹也嫁作他人,家中就只剩他一个了,自然更受尹东海疼爱。
这个身体虽然患有心症,但又生性喜欢热闹,尹东海为了哄小儿子开心,特意包下整座昌明楼供七夕外出游玩。
说是游玩,其实也就是坐在楼上看看热闹,并不能参与其中,还要带上几十个护卫贴身保护,一点自由都没有。
不过总比在家闷着强。
“知道了。”秦观懒懒应了一声,慢悠悠从床上坐起来:“进来吧。”
丫鬟们鱼贯而入,端着净面的铜盆、定发的抹香泽、薯莨纱软帕等一干东西进屋。
半柱香后,便已全部梳洗完毕。
秦观扫了一眼镜中人,乌发雪肌,双眸好似一对剔透晶亮的琉璃黑猫眼,分明只是随意一督,眼中也好似含情带笑,浑身无需什么金玉锦衫缀饰,就有一种天生的灵巧风流之感。
他不舒服地解了外衣扣子,任由衣服垂落地上,淡淡吩咐道:“去拿那件青玉色的衣服来,这件太厚重,颜色也难看。”
“是。”
待换了衣服,秦观这才满意了。
他记得薛雪凝就喜欢清淡素雅的穿着,初次正式见面要给对方留个好印象。如此,头饰也无需太多,只需一根松石菊绿的簪子点缀即可。
秦观推门而出,看也不看旁人:“我一个人出去,谁都不许跟着。”
丫鬟们都跪了下来,慌乱道:“公子,若是老爷知道定会责罚我们的,您身体不便,若无人在身边,万一出了什么差错……”
秦观轻笑回头睨了一眼,眼底冰冷:“好了,我心中有数,若再啰嗦,本公子现在一样可以责罚你们。”
他生得太过漂亮,哪怕随意做一个表情,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看得丫鬟们纷纷噤声红了脸颊。
虽然心里着急,可她们都知道秦观平日张扬跋扈的性子,害怕惹得他心症发作,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阻拦。
夜幕很快降临。
街上闹哄哄,叫卖声,欢笑声融成一片,到处都是人。
秦观独自顺着人流往街中心走,看见一个商贩正拿着一顶傩面,四面吆喝:“傩面,傩面,卖漂亮的傩面囖——瞧这上好的漆彩!都来看一看!”
那是一只红脸的土地公傩面,笑眯眯的,憨态可掬,光是看着都有几分喜气。
商贩见秦观盯着土地公傩面看,立即笑着招呼:“小公子带一个走吧,只要二十文钱。”
七夕未婚男女带傩面算是一种传统,传说第一个摘下对方面具的人,就是今生今世的良缘。
秦观自然不信这个,但不妨碍他买一个,为他的境主制造一点初遇的小浪漫。
秦观挑了一下眉:“那个我不喜欢。”
他扫了一眼琳琅满目的摊位,伸手从最高处摘下一个青面獠牙的雷公傩面,微笑道:“这个凶神恶煞的,才像我。”
那商贩满脸错愕,似乎想不通这么漂亮的小公子为何说话如此奇怪。
“不用找了。”
秦观却已经解开荷包,扔一两银子过去,戴上面具离开了。
越往里走,敲锣的声音越响。
“铛铛铛——”
“今儿七夕,昭武将军府嫡小姐抛绣球选夫,抢得绣球者,即为新郎!”
「昭武将军府嫡小姐?不就是姚静秋么?」
秦观想起了那位与他有一面之缘的奇女子,顿时停下脚步来看向绣楼。
果然楼上大红灯笼高高挂起,一派喜气洋洋的样子,七八个丫鬟穿着榴花红裙站在门口,门窗紧闭,窗户上都贴着画着龙凤呈祥的明纸,明黄的烛光从纸后透出,隐隐可见一个人影坐在屋中。
他记得姚静秋之前非薛雪凝不嫁,听说薛雪凝喜欢诗词后还特意入了女子学堂,如今怎么肯绣球招夫?
虽说启国重文轻武,可姚静秋好歹是昭武将军府独女,婚事到底不该如此潦草。
算了,先看看热闹再说。
敲锣人高声喊道,手中锣声不停,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
“吉时到——”
“铛——铛铛——铛铛铛——”
“鞭炮笑,喜事报!喜鹊枝头喳喳叫,千金小姐上花轿,少年英才姻缘到,伉俪情深千年好,且看这绣球往哪儿抛!”
在绣楼两边高挂的鞭炮被人噼里啪啦燃点的瞬间,众人都欢笑着鼓起掌来:
“好!”
“快请小姐出来吧!”
秦观嫌站在楼下太吵太挤,正想换到对面的昌明楼上坐窗边继续看热闹,谁知看见几青年被推推嚷嚷挤了进来。
这几个人脸上都带着傩面具,有青眼龙王,白面二郎真君,也有类似秦观戴得那种吓人的鬼面金刚。
“哈哈哈哈!你可不许跑,到底看清是谁接了绣球再说。”
“就是就是,一年一度的七夕节,有什么比绣球招亲更有意思,这姚小姐要是真得了好姻缘,你也不必再担心太后赐婚了!”
尽管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可这么多日朝夕相处,秦观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最中间的人是谁。
那人一身素锦,穿着并不算醒目,唯独腰间系了一根三指宽的鎏金嵌珠白玉带饰,勾勒出宽肩细腰的身姿,任由漫天月色清辉落满衣裳。
不是薛雪凝,又是谁。
此刻他被几个人拉在中间,脱不得身,像是有几分纵容的无奈。
唯一不伦不类的,是他头上戴着的那只红脸土地公傩面,两只眼睛笑眯眯的,双颊圆如寿桃高高鼓起,一脸和蔼慈祥。
秦观第一次觉得薛雪凝看起来傻乎乎的,忍不住在面具下笑出了声。
这个土地公傩面,不就是他之前在摊贩那边没看上的那顶么,怎么又兜兜转转戴到了薛雪凝的脸上?
只怪莲城太小,低头捡个芝麻都会撞见想见的人。既然薛雪凝已经站在这里,旁边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三个人自然就是萧梓逸、杨书柏、焦南宇、陆祺他们了。
敲锣人最后重重敲了一下:“请小姐抛绣球!”
绣楼的门被打开,几个丫鬟走了进去,围观的人都在楼下伸长了脖子想一睹芳容。
屋内,姚静秋簪钗满头,穿着一身明红色孔雀羽织金妆花纱长袍对镜端坐着,眉眼低垂,双手拢袖垂在腿上,真正好似一位从小被娇养阁中的大家闺秀。
丫鬟惴惴不安问道:“小姐,真的要抛吗?官家成亲素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有江湖女子才喜欢比武招亲或抛绣球选夫,要是待会抛到了乞丐、鳏夫的手上,又或是被哪个孩子老人捡了去可怎么好?”
姚静秋淡淡道:“但凭天意。”
丫鬟低低惊叫一声:“小姐!”
姚静秋站起来,整理好身后曳地的长裙,眼神坚定:“即使嫁给乞丐,我也不会听从太后的安排出嫁尧国。边境那边刚传来战败的消息,他们就急着求和,宫中没有适龄公主,太后就要封我为安宁公主,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安宁,安宁,莫不是用她一人屈辱换天下安宁?
一听此言,丫鬟垂泪道:“您受委屈了,等将军回来,我们一定能……”
近几个月边疆战事连连告急,尤其这十几天,战报几乎一天一封。
尧军来势汹汹,不同以往每隔一两年的骚扰试探,像是有备而来。
启国修生养息多年,早已惯了安逸享乐,国内兵力并不充足。若是昭武将军都不能赢战,其他良将更是一个也无。
此时此刻尧国要求嫡亲公主下嫁,也难怪太后着急。
启国一共三位嫡亲公主,最小的凤阳公主三年前也已经嫁人,宫中并无合适人选。尧人又说若无公主,可封姚静秋为公主前往和亲,这便是蓄意污辱了。
可她父亲曾是太后救命恩人,又镇守边关多年,身有数功,不过败了一场,皇家就这样卸磨杀驴,实在寒了沙场将士的心。
还好,这个消息暂时没有传出皇宫。
姚静秋抬起下巴,一步一步走向门口,后背挺得笔直。像是在告诉丫鬟,也像在对自己说:
“太后懿旨明天一早就会到将军府,父亲远在数万里外的费城,即便快马加鞭也要月余,我没有时间了。父亲一辈子镇守边疆,杀了无数进犯的尧人,我不能让他变成一个笑话!”
言已至此,几个丫鬟俱是流泪叹息,不敢再劝。
姚静秋走出屋外,声音轻轻没入风里。
“只恨我是女儿,不能一辈子留在沙场。”
“终是要回京都的。”
绣楼下,人头攒动,无数人伸出双臂等着接住绣球。
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心思可不止有女人有,自古男人向上爬的名利心更盛。昭武将军府就这一个独女,谁娶了她可谓天大的福气,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姚静秋闭上眼睛,双手捧起彩绣龙凤球朝天一掷。
球中填充的豆粟、棉花籽、小麦种子撞来撞去,楼下人群也随着球抛出的方向挤成一团。
绣球到了最高点开始急速下坠,楼下顿时“哎哟”“哎哟”你踩了我我踩了你的叫喊声不断。
秦观正觉着有趣,不想眼看绣球就要往自己这个方向飞来,转身就要躲开。
忽然一个高大男人半路飞身而出截球。
薛雪凝忽然道:“南宇,你看这人似乎不像启国人。”
焦南宇半掀起二郎真君傩面,仔细分辨:“倒像是……尧人?可近期战事频繁,并没有尧国使臣来莲城拜见,难道是混进来的细作?”
杨书柏性子急躁,一把扯下鬼面金刚傩面,跳了上去:“尧人?要娶我们大启的官家小姐,那不是乱了套!管他是不是,先跟我过两招再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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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