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雪凝回来时,刚好雨下大了,险些浑身湿透。
院里的芭蕉树叶被雨水冲得油亮,比起其他美丽脆弱的奇花名卉,独有一种坚忍的禅意。
薛雪凝换了衣裳,临窗站在案前执笔画画,短短几笔就勾勒出细雨下的中庭景色。
禄全奉上刚沏好的热茶,关切道:“公子可算回来了,小的正准备叫人带伞去迎您呢!这雨说下就下,您身子才刚好,再受了风寒怎么好?”
“无妨,庆宝身上可好些了?”
“按您的意思,请了府上常请脉的胡大夫前去,说只是皮外伤,未动筋骨,好好养着就是了。”
薛雪凝搁下笔:“那就好。你告诉他,叫他宽心养伤,等好全了再来伺候不迟。”
“是。”禄全应了声,又道:“对了公子,今早有个年轻书生前来拜访,说是您的朋友。问他叫什么住哪里,这书生支吾半天说不清楚,门倌怕是来攀扯打秋风的就替您回绝了,只留下了贺礼。”
薛雪凝问:“可看清楚长什么样?”
禄全想了一下,“门倌说,那书生年纪约莫十六七岁,个子不高,皮肤雪白,神采漂亮,穿得也比一般人略讲究些。”
薛雪凝闻言,忽然想起庆宝之前同他提起的那卷画像。
庆宝说画上的秦观貌赛神仙,身段窈窕风流,是一位令人见之忘俗的翩翩少年。如今又有一位陌生的漂亮少年来找他,莫非就是画像上的那一位?
禄全将那贺礼拿来给薛雪凝看:“公子您瞧,这就是那人送来的东西。”
薛雪凝打开盒子,里头只放了一只鼠须笔,包装仔细完好。
禄全瞧了一眼道:“鼠须笔难得,只是这只看起来色泽要暗淡许多,不像是栗鼠须,倒像是寻常灰鼠的须,应当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薛雪凝头有些隐痛,忽然像有人在他耳边轻笑道:“雪凝,瞧我为你寻来了什么宝贝。这紫犀角鼠须笔难得,天底下也找不出几只来,你可喜欢吗?”
喜欢,当然喜欢。对了,他是怎么说的。
薛雪凝看见,记忆中的他将笔扔在一边,冷眼瞧着那人:「观观,这些时日你都去了哪里?」
「还能去哪里……」
那人在他的质问下逐渐红了眼眶,眼下露出如胭脂般吃醉的薄红来,衬得脸颊愈加雪白可怜,教人忍不住想好生揉捏,细细安慰。
不对,明明不想这样的,他明明想说的是,他想见他,他想念他,他……
“公子,小的帮您把这笔收起来吧,公子?”
“……好,也好。”
薛雪凝低头捧着手中茶碗,细密乌黑的睫羽微微颤动,禄全唤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即使一颗心早已被搅得混沌,表面依旧是沉稳平静的模样。
禄全察言观色,小心道:“公子可是认识上午那位?要不要奴才再把人找回来?”
薛雪凝半揉眉心,“嗯”了一声,又道:“我今日路过玄武街时东南角,很多人在酒楼上听戏,你去打听打听有什么好剧目,哪些人常去听戏,母亲一向喜欢热闹,改日也可把戏班子请到薛府来。”
“是,小的这就去。”
禄全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薛雪凝一人拿着那鼠须笔怔怔看着,很快他思绪又被屋外小厮声音打断。
“三公子,老爷请您去一趟书房。”
薛雪凝闻言将笔放下,收在笔架上,朝书房走去。
父亲平日事忙,两人很少见面,上次一同下棋已经是月前的事情了,这次不知又有什么事要交代。
「放心,雪凝,母亲什么都与我说了。从此以后我们两家可就是一家人了,你说什么,想去哪里,我都应你。等恒王殿下登基后,你我兄弟二人必能在朝中有一番作为。」
「到时候不论你是要做千古第一贤臣,还是想闲赋逍遥,我们萧家都是你背后的支柱。」
萧梓逸的话犹在耳边,字字刺耳。
薛雪凝沉着气来到书房前,抬手叩门而入。正好,他也有许多话想问父亲。
“来了,坐吧。”
“是。”
数日前对弈时,薛永昌还精神矍铄、昔年风采依旧。
如今再见,薛永昌竟已生出半鬓白发,举手投足间有了老态,那双一向清明锐利的眼睛也好似疲惫了许多,身体也更加削瘦,好似宽袖长袍下空荡荡的,已无骨肉能撑起袍子重量。
薛雪凝道:“父亲清瘦了许多,是近日朝事繁忙吗?”
薛永昌呵呵笑道:“人年纪大了,还总想着像年轻时力挽狂澜,必会有一番辛苦。幸而你也大了,即将进入仕途,为父也就清闲些,再过几年便请圣上恩准辞官,在家种种田看看书,做个逍遥散人也罢。”
“父亲从前常说生而为官,应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方能报陛下知遇之恩。如今话中,为何有灰心之意?”
“不是灰心,是自知力所不及。”
薛雪凝沉默许久,方道:“父亲是否早已知道恒王收买官员,左右考生成绩一事?”
薛永昌没有回答,似乎也不惊讶他为何得知,只是捧起茶盏品了一口,目光淡淡看向远处。
见此情状,薛雪凝已经心中有数,但仍平静问道:“父亲从前教导孩儿,做人当刚健不挠,抱诚守真,为何明知真相却不禀告圣上?”
薛永昌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提起薛雪凝幼时一件事来:“你十岁生辰时,陛下特意赐了一只雪衣女作为贺礼,当时萧小郡王来府上做客时也很喜欢,希望你能割爱转赠给他,可当时不论谁劝你都不同意。还记得吗?”
“记得。当时我们都还小,梓逸很喜欢那只鸟,趁我不注意时一把将它捏在手里,让我猜是活的还是死的,说猜对了就还给我。若是猜错了,便要送与他。”
“你当时猜了吗?”
“没有。”
“为什么?”
“梓逸素来要强,喜欢什么便要争要抢,想尽办法也要得到。若我说它活着,他便会将它掐死,若我说它死了,他便会将鸟放飞,让所有人都得不到。”
“所以你是怎么做的?”
“我将鸟送给了他。”
“为什么不说它死了?你完全可以放它自由。”
“那只雪衣女从小被养在笼中,只吃露水粳米,早已没有生存能力,放飞后迟早饿死荒野。可若被养在裕亲王府中,至少我可以去常常看它。”
“雪凝,你总是这么善良。我很高兴能养出你这样品性高洁的孩子,可是很多时候,我们就像那只雪衣女,自己并没有选择生死的权利。坐拥天下万民,掌控生杀大权,这样的权利只有帝王才能拥有。”
薛永昌说完这句话,又深深地温和地看着薛雪凝,缓缓道:“就像你希望能保护那只鸟一样,父亲也希望能永远保护你们。”
薛雪凝不知为什么,心中好似被撬开了一个塌天大洞,冷风寒津津地灌进来,发出无尽孤寂的回响。
“父亲,我不明白。”
“这个世界上,对错还重要吗?”
“对错是要付出代价的。”
薛永昌道:“或者你有足够的能力,杀了那个夺鸟之人,你可以重新制定法律规制,你可以告诉天下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可如果你做不到,你就必须学会避其锋芒,因为你不是一个人,你身上还肩负着你同族亲人的命运。”
薛雪凝垂首,细密长翘的睫羽完全遮住了眸子,指甲深陷掌中:“孩儿受教了。父亲今日叫我来,还有什么要交代吗?”
“为父是想告诉你,做官最重要的一个字。”
薛永昌用食指蘸茶水在桌几上写下——「隐」。
“大隐隐于市。”
“你必须学会隐忍,隐藏,隐耐。”
“终有一天,才能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从书房出来后,薛雪凝感觉身体轻飘飘的,脚步虚浮好似踩着云上,后背已经汗湿了半边。
他曾以为像父亲这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众臣敬仰的人应当坚守自己的底线与原则,清白不染,没想到父亲脚上竟然也摆不脱泥淖。
又也许。从始至终所有人都陷在泥里,是他一直看不清,也不愿意看清。
薛雪凝回到萤雪斋,见到禄全高兴地小跑过来。
“公子,我都查明白了!上午来的那个书生叫柳五儿,是您……”
他却没了心情,垂下眼皮,摆手淡淡道:“罢了,我想一个人安静会,晚些再禀报吧。”
“啊……是,您早些休息。”
一夜过去,又是天明。
薛雪凝一早就去探望了禄全口中的柳五儿,看着眼前的少年,他脑海中一点印象也无。
还是柳五儿自己把事情经过说明白了,说薛雪凝善心救他出衡园,还给他买了一处宅子供他读书。
见薛雪凝亲自来看他,柳五儿哭得伤心,说自己不是学习的料子,在学堂里也是天天受人欺负,不如进薛府跟着做些粗活报答薛雪凝。
薛雪凝想,真的做小厮倒也无妨,只是柳五儿是衡园出来的人,进了薛府必会受人非议,处境未必就比现在更好。何况薛夫人也不会答应。
薛雪凝不知道当时自己是出于何种心态替这少年赎了身,但他既然做了,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横竖柳五儿不愿意读书,也不想再回衡园,更不能进薛府。那不如给他一些银钱,帮他做些小本生意,也算有个营生度日。
柳五儿听了薛雪凝的话满眼惊愕,似乎想不通自己为何年轻貌美却被屡屡拒绝,虽然心里不太情愿,但到底没有多说什么,算是接受了安排。
薛雪凝心底松了口气,希望以前没有做出更多出格的事来。先前他猜柳五儿就是秦观,看来是他猜错了。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会试之前与会试之后,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薛雪凝的仕途之路,原比想象得要更加顺畅,仿佛破土青竹一样以恐怖的速度节节高升,一路乘风向上。
自从殿试结束后,皇帝就授予了他右文殿修撰的从六品职位,掌修国史,进讲经史。
不到一月时间,宫中便传下圣旨,称薛雪凝为人躬行勤俭、有翰墨奇香,是宜褒编,升为正六品集英殿修撰。
才十五日,又升薛雪凝为从五品朝散大夫,辅佐皇帝处理政务。
又过十日,晋薛雪凝为从四品太中大夫,掌议论。
三日后,再晋薛雪凝为中书舍人,负责诏令撰写。
短短两月不到,接连受赏,连升数级,古往今来的臣子文生怕是都要望其项背。旁人踏入官场都要小心翼翼,唯有薛雪凝好似踏上一条平稳大道,只需走在路上,便有无数便利迎来。
“薛舍人,恭喜恭喜啊,如今同在政事堂办公,日后还请多多关照。”
“岂敢,林学士严重了。下官定做好分内之职,若有不足之处还请林学士指出。”
“哎!薛舍人,薛太傅当年曾是我的老师,你又是他的孩子,你我之间岂需如此生分?哈哈哈哈今日时间不早了,我先行一步,这些公牍你若看不完,放一放也无妨。”
“是,林学士慢走。”
这些迎来送往薛雪凝已经渐渐习惯,只是旁人对他的看重有几分是因为他自己,又有几分是因为他父亲?宫中传下的圣旨,又是否真的是陛下亲自授意?
这些时日,皇帝依旧很少上朝,薛雪凝担当朝散大夫和太中大夫的时候需要记录皇帝言行,却根本连皇帝的面都没有见到,往往是被宫人一句“陛下正在休息,不见外臣”拦在门外。
既然皇帝数日不曾上朝,也不曾召见他,怎么会知道他事必躬亲,为官勤恳,又再三下旨晋升他官位。
黑暗深处藏着的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自古皇帝不朝,如果不是自身骄奢淫逸,就是病重危在旦夕,又或是——被人挟持。
薛雪凝心中一沉,最后一个结果也是最坏的结果。
当今天子并不是纵情声色不顾朝政的昏君,若不是得了重病无力上朝,很可能是被人挟持了。
前不久一直被关在都察院监的裘青忽然被问斩,其他太子党羽也接连被揪出贪污徇私之事,太子党各个风声鹤唳,恒王一派反而做人做事处处高调,受到了上面重用。
历代皇帝驾崩后太子继承名正言顺,太子根本不需要用挟持逼宫这样的极端手段,若是皇帝被皇子胁迫,那也只能是恒王。
就算皇帝单纯是在贵妃宫中养病,这么多天不上朝也足以让有些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哪种情况来看都不是好事。
薛雪凝很清楚父亲说的话,他没有办法亲眼看着那只鸟死去,正如童年时一样。
可这不代表他就能安心看着那只鸟趋炎谄媚,自取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