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篮球馆的观众席,夏榆依然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
蒋星程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和我对蒋宗泽说的一模一样?
难道他听到了?还是说他听到的不止这一句?
方才他看夏榆的那一眼,似乎是无意间的一瞥,又似乎藏着几分冷意。
假设他知道了我们两个的事,那他的态度是什么?
他的亲生哥哥,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都成了令他感到恶心的同性恋,还搞在一起……或者说有搞在一起的苗头了。
他能接受吗?
夏榆心乱如麻,不断复盘着刚才他和蒋宗泽的对话,又不断设想着蒋星程可能出现的反应,根本就没有兴趣看比赛。不管场上打得有多激烈,身旁观众们呼喊声有多么热烈,他都毫不关心,仿佛已经游离在这个空间之外。
然而此刻,蒋星程带领的1班队和蒋宗泽带领的文科班队都不约而同地打赢了各自的对手球队,进入总决赛。
夏榆的设想成真了,他们真的要在总决赛上一争高下了。
观众们心情愈发激动,讨论愈发热烈:“蒋家那对双胞胎不是一个班的吗?他们为什么会在决赛成为对手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蒋宗泽是文科班拉去当外援的,没想到人家凭一己之力带领一帮小趴菜打进决赛了!真牛逼!”
“确实牛逼!从来没想到蒋宗泽这么会打篮球!”
“可他们还是输定了呀,打比赛是看团队综合实力的,他们文科班的男的实在是太弱了!这不得被1班完虐?”
“这种比赛,输赢已经不重要了吧?你真的不想看蒋家兄弟在篮球场上互撕吗?
“那堪比世界大战啊!”
夏榆自然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直到有人戳了戳他的肩膀,笑着问:“小榆,你觉得蒋家兄弟谁会赢啊?或者说,你更希望谁赢呢?”
夏榆皱了皱眉,低声说:“一定要分个输赢吗?我不希望他们比……”
蒋家兄弟关系是多么亲近,所有人有目共睹。这份兄弟情迟到了许多年,终于在蒋宗泽的努力下重新连接,兄弟俩再次恢复到降生之前一般的亲密无间。
夏榆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介入,导致他们之间出现矛盾,一丝一毫都不希望。
那位同学不晓得三人之间的故事,更无法体会夏榆此刻的心情,无知无觉地纳闷:“这怎么可能啊?比赛总有个输赢的!”
夏榆没有心思跟他解释。
比赛开始了。
最后一场比赛,双方球员经历过之前数轮的角逐,按道理说应该已经很疲惫了才对。
这种疲惫在文科班的四位队员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林熙表白被拒之后,就一直萎靡不振、恍恍惚惚,小胖哥打过这么多场比赛,早已精疲力尽、气喘吁吁,而眼镜哥的反应速度也有所下降,不似开始几场比赛那样身法灵活。
1班的黄子睿、宋峰等人也有不同程度的疲惫,强打精神支撑自己打好最后一场决赛。
只有蒋宗泽和蒋星程,如同初登场时那样,电量满格。之前的几轮比赛对他们来说仿佛就像热身一样,哪怕经历过数场车轮战,最终站在决赛场上,依然精神抖擞。
争球环节,蒋星程胜出。
他朝蒋宗泽篮下发起攻击,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率先拿下一球。
赛场的氛围顿时被炒热,观众的呐喊声里,蒋家兄弟开始了电光火石般的攻防战。
球鞋在塑胶球场上摩擦,充满气的篮球在地面上击打,飞跑时带起的风在耳畔呼啸……
两人的速度、身法和力量,皆是远超常人的优越,彼此之间的对决,如同闪电一般令人无法捕捉。观众们不约而同地屏息凝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两人对决的每一个假动作,只有在进球的间隙才能释放出压抑许久的欢呼,整场比赛的节奏怎一个紧张刺激了得?
尤其是夏榆,他的神经就像一把拉满的弓,随时都有可能断掉。
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兄弟之间氛围的不同寻常、剑拔弩张。联想到背后可能的原因,夏榆怎么能不心惊肉跳?
第一个将单挑转变为团战的,是蒋宗泽。
此刻比赛已近尾声,蒋宗泽队落后蒋星程队两分,只需要一球便能将比分追回。
他在遭遇蒋星程的封锁时,出其不意地将球传给了小胖哥。
1班的同学也不是虚的,黄子睿迅速抢断这一球。
这一球无疑至关重要,他若替队伍拿下这一球,便能进一步拉开比分、锁定胜局。就算他投不进也没关系,他们一样可以赢。只是绝不能被对手拿下!
黄子睿果断发起反攻,过程中遇到眼镜哥的封锁。
整场比赛下来,黄子睿几乎体能耗尽,但是为了最后的胜利,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球奋力朝蒋星程甩出去——
身穿球衣的少年一跃而起,准确无误地接住那一球,下一秒,却向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黄子睿眼睁睁地瞧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大脑却已停止了思考,耳畔的脚步声、篮球击打地面的声音、观众的欢呼都变了掉,化为刺耳的嗡鸣。
所有人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少年长腿迈出,三步上篮,标准而基础的动作,肌肉、骨骼,勾勒出近乎完美的线条,漂亮得像是3D建模。
比分打平,哨声吹响,裁判员宣布:“加时三分钟!”
扭曲的听觉终于恢复正常,黄子睿听到真正的蒋星程冲他凶狠而尖锐地大吼:“你他妈传给我哥干什么!”
他认错了人,把球传给了蒋宗泽!
黄子睿顿时呆愣在原地。
兄弟俩一样的长相,一样的球衣,何况蒋宗泽还没戴眼镜,黄子睿就这样将二人混淆,错手将取胜的关键拱手让人!
但是令他怔愣不语的,并非此事,而是蒋星程的反应。
蒋星程从来都不在乎输赢。
从认识他开始,黄子睿就从没见过他为了一个结果奋不顾身、为了一次胜利拼尽全力。他眼里的蒋星程,从来都是自信张扬、兴致勃勃地享受过程,从不因一次胜利欣喜若狂,也不因一次失败垂头丧气……不,黄子睿从未见他失败过。正因为笃信自己注定成功,他才如此积极地、全情投入地享受过程,不去在乎那个唾手可得的结果。
这场篮球赛,却是个例外。
他对胜利的渴望,让黄子睿感到陌生。
黄子睿只觉得茫然无措、心力交瘁,再也没有精力投入到加时赛中。
其他队员也是一样的感受疲惫、艰难、有心无力。
加时赛又成了两兄弟的solo。
一样的快节奏,一样叫人无法捕捉。
每一次攻防易位,都让夏榆的心脏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撕扯感。
不要再打了。
不要再打了!
在蒋宗泽奋力起跳、即将投出绝杀一球的那刻,夏榆几乎哭了出来。
因为他这时候才意识到,他不希望任何人赢。
因为有人赢,就意味着有人输。
有人欢欣,就有人失落。
而他不想任何一个人失落。
蒋星程几乎与哥哥同时起跳,在他起手射篮的那刻,高举双手。
空中对峙的瞬间,就像在照镜子。
他们是从母胎中就静默相对、血脉相连的兄弟,此刻却站在天平的两端,处在此消彼长的高度上。
那一球终究还是没有进,因为蒋星程的手指触碰到它,干扰了它原本的运行轨迹,导致它从篮筐上滑落出去。
蒋星程赢得了胜利,但是除了他,所有人都不在意这场比赛的结果,因为他们已经如愿以偿地享受到了一场视觉盛宴,一场酣畅淋漓的球赛。
万千人的簇拥之下,蒋星程扑进了哥哥的怀里。
蒋宗泽搂着弟弟同样汗津津的身躯,用只有对方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星程,你很棒。”
“老哥……”蒋星程喘息着,“你真的尽了全力吗?”
“当然了。”
“但你还有力气抱我,还有力气支撑着我……”
蒋宗泽没有说话,原本平淡的唇角舒展开来,露出一个释然地弧度。
在遍地是球场、篮球是主流的外国,蒋宗泽自认篮球技巧一般,但放到国内的高中生群体中,却是出类拔萃,甚至是要高出一个梯队的优越。
但是今天,蒋宗泽看到了弟弟眼里的求胜欲。
弟弟已经成年了,有自己的心事,不是一看就透的了。蒋宗泽不清楚他为何如此急切地渴求这场胜利,只能感受到他的胜欲。但是不管背后的原因如何,作为哥哥,蒋宗泽本能地希望他如愿。
兄弟俩私下里自然打过篮球,蒋星程知道哥哥的真实水平。
太过明显的放水,会刺激到弟弟的自尊心。所以蒋宗泽想让他赢,但不能让他赢得太容易。
因此,他全程将比分咬得很紧,但是最后的时刻,并没有使用后仰跳投避开蒋星程的干扰、投进绝杀的一球,而是将胜利的果实留给弟弟品尝。
比起胜利,这才是蒋宗泽真正想要的。
是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