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之中,良杭得以挣脱钳制,四下追寻,但都不见心与的身影,倒是在山坡上,碰到了失魂落魄的周皓。
周皓看到他,目光里毫无光彩不说,连抬眸都像坟堆里刨出来的僵尸那般冷硬。
“……俺真的错了吗?”
“啊?”
良杭起初没反应过来,把他拨到一边就要继续去找人,却听见周皓又说:“她说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福儿。”
“什么?”良杭立刻折返,“谁说的?说话的人呢?人呢?人在哪里?”
周皓一动不动。
良杭继续咆哮:“跟你说话的人在哪里!”
襁褓里的孩子被良杭声音吓着,哭得更凶,周皓后知后觉,指了一个方向,良杭追过去,却什么也没有,怨憎又愤怒地对着老树根踢了两脚。
下山时,他又碰见几个被雷电炸伤的村民,当着他的面对他指指点点。
有怪他抓了妖怪来的,也有怀疑他在搞鬼的,毕竟他当时曾挣扎着要救人。
良杭顿时挥起拳头跟人打了一架,脸上不幸挂了彩,回去的路上越想越气,便私下里找到梁老爹。
“梁叔!梁叔!”良杭冲到梁家疯狂拍门。
梁老爹受了惊吓,刚在炕上躺下,被他吵得不得不起身开门不说,还滑了一跤,当即脸色又臭又青:“叫魂么叫,恁么事这么急?”
“天大的事!”
梁老爹被他的夸张说辞唬主,也竖着耳朵听起来。
“你知道那天俺为什么要拼命救人么,那救的不是别人,是心与,她没有死!”
见梁老爹双唇颤颤,被震惊地有些气紧时,他又接着把之前从周皓那里打听到的,如实相告:“唉,她现在在小竹村,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此次回来,怎么一声不吭,不然怎会闹这么大个笑话……”
“怎么样,当然是长本事了!”梁老爹一琢磨,那什么雷啊电的,还有那身衣服,可见是发了财走了狗屎运,当即回自家拿上盘缠锁上大门,拉着良杭问路,最后闹到了小竹村。
来的时候,天还没亮,他们就在村口树下撒泼,拉都拉不住,越是有人劝,越是哭喊得厉害,嚷嚷着女儿跟人跑了,那形容描述,和心与分毫不差。
心与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屋里睡觉,披衣起身下山,远远便在山道上认出了那十几年朝夕相处的人。
小竹村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内情,也不敢多话,荷花婶眼尖,一瞧见她,便往后缩,绕路抄过去,把她拉到稻秆子后面,问:“你怎么有两个老爹,山上的是谁?他说的不会是真的吧?你是私奔出来的?”
心与只能一五一十将来这里的经过说了出来,不过隐去了神明大人的存在。
知道了缘由,荷花婶很是同情,也不愿她再往火坑里跳,便招呼家里看热闹那口子来。
结果梁老爹也不是省油的灯,一边耍浑闹腾,一边还偷着以眼角余光打量四周,果然叫他顺着郑二的背影逮着山上俩女的,连扑带爬冲了过去。
郑二反应迅速,拦在前头,情急之下荷花婶脱口道:“这家伙就是个人伢子!可别被他瞎话骗了!”
随后拉上自家相公和村里的人把梁老爹赶了出去。
村口有人守着,他们一时半会过不来,只能远远咒骂,从老骂到小,就差把小竹村人的祖坟掀了,最后被一个臭鸡蛋砸中,这才悻悻闭嘴。
荷花婶将女主护着,没回山上,而是拉回自家屋子,把人推进卧房。
两人一块坐在炕上,荷花婶将那丫头的手拉过来,拍了拍,苦口婆心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咱是知道实情的,他始终是你的爹,你不认他,就是大不孝,你若认他,俺也看不下去。还有那个良杭,他总来闹也不是办法,以后大家都没有安宁日子过,你想一辈子都跟他们这样耗着么?”
心与摇头。
“所以,摆在眼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就是躲出去!”
躲又能躲哪儿去,除非离开小竹村,离开河间河洛,往南方走,可她对这里已有了感情,这心里结实舍不得。
荷花婶看她脸色难看,伸手抱了抱她。
梁老爹回去梁家沟,气得在炕上躺了两天下不来床,梁家大郎收到口信,不大情愿回去照顾老爹,怕也惹上病,便跟人东拉西扯。
这一扯,扯出了缘由,听说妹妹过上好日子,也想去讹一笔,便到处说他妹大逆不道,甚至跑来小竹村颠倒黑白污人清白,他不闹,也不动手,小竹村人也不可能冲出去打人,心与听到消息,气得发抖,恨自己不能说话,无法与他对质对骂。
荷花婶对付流氓有一套,一桶粪失手直接灌他身上,梁大郎一边干呕,一边扬言:“俺要去祝府告你诈死,俺没本事收拾你这臭丫头,他们总有本事,你是他们花钱买的,迟早叫他们抓去给三少爷陪葬!”
“你他娘的是不是还想再来一桶!”
荷花婶中气十足一吼,梁家大郎立刻蔫了,随后骂骂咧咧跑开。
心与谢过荷花婶一家,心不在焉回去小竹屋,呆坐了片刻,起身煮饭,路过大开的房门,既不见光也不见人,顿时一个激灵,追了出去,一直追到出山的大路上。
神明大人很少不打招呼便闹失踪,定是给她报仇去了,她不怕她哥出事,却担心神明大人因为帮助自己而动用神力会遭到天罚,说书唱戏不都这么编,神仙也有天条律令。
追到岔口上,她果然看到神明大人伏在树梢上,准备给那碍眼的家伙一棒槌。
梁家大郎好不容易在树皮上蹭掉脏污,抬头就瞥见她,狞笑着奔过来:“好啊,好,算你有胆子,还敢出来……”念叨着便要上手攀扯。
指挥官正要动手,斜地里忽然冲出个人,将梁大郎拉住:“大郎,你爹不行了,怕是染了瘟疫!你快跟俺回去看看!”
来人竟是周皓。
周皓用力,梁家大郎没挣脱,又不好当着外人面说“那糟老头子死了跟俺有什么干系”,急得想回身踹人,心与顺势掉头,走之前还摇了一把树,把另一个也叫走。
放走了梁大郎,她心里其实并不舒坦,如果没有周皓在,或许她一念之变,也会默许神明大人教训一顿吧,一想到从前在家当牛做马,一想到她哥竟骗她去卖,她便忍不住掩面,自己本该以牙还牙,但最后却本能地发了善心。
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后悔。
脚刚一跨进小竹村,荷花婶就找来了:“俺刚才上山上找你呢,你上哪儿去了,跟我去个地方。”
“嗯?”
“程大夫回来了。”
心与只得将心里的杂念暂时放下,跟着荷花婶去。
身着黛蓝色长袍,幞头包发,双目有神的青年人抬头探过院墙,瞧见她们后径自走了出来,一手扶在侧身挂着的药箱上。不用说,这位便是程阿伯的儿子,那位云游天下的郎中程仁满。
两人见过礼,互相打了个招呼,心与便率先提说要往山上去。
老伯就葬在山中。
程仁满眼皮微垂,眸光中添了一分神伤,他静静跟随在后,听荷花婶说起自己老爹死前的模样,和他的身后事。
语歇,三人不约而同叹气。
烧香祭拜后,他们又一道去了老伯生前留下的屋子,程仁满闻见院里的艾草味,眼前一亮,问:“家父去了以后,村中可有继续发病?”
“有。”
程仁满点头:“这艾草是谁提出来的?”
“俺,还有柳叶子他爹,不过最大的功臣还是心与。”
“哦?”
荷花婶本是叫她沉默不说,心与的心里一直欠着事儿,便趁此机会讲了出来:“程阿伯并非全尸入土,我,我给叫人烧了。”
程仁满从前也看过聋哑的病人,大概能读懂一些唇语。
“都烧了?”
“嗯。”
程仁满舒出一口气:“你做的是对的。”
心与不禁抬起头来,身旁的青年人像长兄一样,在她肩上拍了拍,站定脚步,说与她二人:“收到家书后,我便日夜兼程回赶,之所以迟迟未至此,乃是路上因瘟疫耽搁。小竹村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这次水患发病,许多地方有覆灭之难,官府征召大夫,我不愿意看到病死的人越来越多,于是半途前去应征,和同行一道想法子治病。”
“那你们……”
“河间共一百二十三位大夫,终于研究出了用药。”
闻言,荷花婶和心与的脸上顿现欣然。
说到此处的程仁满话音一转:“……不过药可能不够。”
荷花婶拍拍胸脯,还是一如既往的热心:“俺也来想想办法!”
村里的人都是经历过瘟疫之难,想着能帮就帮,有钱的自愿出钱,有力的则出力采药。心与在村中徘徊来去,心生犹豫,她有心帮忙,但这一帮,就必然要拿出这些日子的积蓄。
“诶!”
指挥官试着和她搭话,但她心事重重,始终魂不守舍的样子。
“唉……”指挥官也不便强迫她说话,不由叹息。
孰料,心与忽然有了反应:“你叹什么气?”
指挥官说:“我是帮某些傻瓜叹气,这要是憋坏了怎么办。”
“傻瓜,傻瓜是说我吗?”心与指着自己,狡辩道,“我可不傻,傻瓜才不会犹豫才不会烦恼呢!”
“你在烦什么?钱的问题么?”刚才她们和程仁满的谈话他都听见了,这丫头的性格他是了解的,就像他知道,荷花婶的热心肠永远不会冷下来一般,于是说:“只要你想,钱没有了,可以再……”
心与却说:“不只是钱的问题。”她顿了顿,把话扯开,急迫又认真地问:“神明大人,我刚才阻止你对付我哥,你会觉得我蠢吗?”
指挥官愣了一瞬,正想回答,心与已经站了起来,说:“我去找一下程仁满,你是想上树,还是想进荷包。”
……她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会跟。
指挥官还没答话,又听她说:“如果都不想,就在这里等等我吧。”
——
程仁满觉得小竹村具有十分重要的参考意义,便在村中走访,心与找了一圈才找见他,把人叫到一边,开口第一句便是:“程大哥,你们之后有什么打算?”
程仁满稍一措辞,向她详细的讲述了安排,这一百二十三位大夫,除了一部分会留在洛阳襄助官府防止疫病进城以外,其他的人都会奔赴河间河洛各地村庄:“我的同伴已经去桑坪镇上游说乡绅捐善,如果筹到药,应是会率先用在附近。”
“……会用在梁家沟吗?”
这话几乎是本能反应,出口后她便觉得有些自私,梁家沟里毕竟不都是恶人,仍有无辜善良之辈,何况大多数的恶也是因为愚昧。
程仁满依稀记得荷花婶说过,那里是她的家乡,遂以为她担心,当即保证:“会!我会争取让梁家沟先用上药,村里的每个人我们都会尽力救治。对了,你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和老爹吧?”不知内情的程仁满露出赞许的目光:“梁姑娘,你真是孝心一片,放心,令尊令兄都交给我们。”
心与闭上眼睛,默默吸了口气,最后说:“……你在这里等我。”
一炷香的回家路像走了一甲子。
指挥官久等不见人,就知道她忘了,独自往小竹院赶,果真在山路上撞见那行尸走肉般的身影。他飞过去,质问她为什么把自己扔下,却见她目光涣散,眼皮都不眨一下,一时拿不准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心与忽然掉头冲过去,对他又哭又喊:“我真的不想,不想不想,不想救他们!”
指挥官的语气温柔下来,哄道:“怎么了?”
心与便将刚才程仁满说的话和自己心内真实的想法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她想不出第二个人,还能让她敞开心扉说真心话:“……可是我不能不救,我活在这里,不孝是永远会被戳脊梁骨的,大逆不道更是会被杀头!你们神也会唾弃我的,对吗?”
指挥官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柔声安慰道:“在破庙的时候,一袋白米里总有几颗老鼠屎,可白米太珍贵了,你不会因为这几颗屎就把整袋的米都扔了。心与,你不是救他们,你是救梁家沟的乡亲,只是他们正好是梁家沟的一员,你是个大英雄。”
眼泪顿时如决堤,心与站在原地嚎啕大哭,她以为这一年多来,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可在大是大非面前,她仍然不够心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