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钱很快凑足,心与想起之前跟她收地黄的商人,便试图联络,看能否尽快解决药用不够的问题。那药商也是豪爽侠义之人,一听用于治疠病,便低价让与他们。
程仁满高兴地同众人宣布喜讯,说什么也要叫上心与一块去送药。
心与内心滋味复杂,并没有一口应下,程仁满以为她是担心身染疠病,便叫她不必进村,在附近山中等好消息便成。
思前想后,即便不为父兄,也要看着福儿的孩子痊愈才可安心。
不得不说,程仁满的医术相当高明,加上官府配合断路封存,烧尸抑病,很快便有了起色。
听说小希痊愈的那一天,她朝着生活十几年的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我想清楚了,能做的我都做了,这一次就当我还了他们的生养之恩,即便是要一辈子背负不孝之名,我也要与他们划清界线,往后他们是生是死,所作所为皆与我无关!”
想到先前她内心的煎熬痛苦,和对无法摆脱封建桎梏的嗷嗷哭诉,指挥官不由问:“在这里,生养之恩大于天,你不怕么?”
心与直起背,捂着心口,看向身边的男人,一字一句道:“是神明大人给了我反抗的勇气,下半辈子,我想为自己活着,如果他们非要在碑上书刻我大逆不道,那就刻吧,反正死后万事空,人只管活着的时候无愧于心。”
指挥官眉眼顿时缱绻温柔,说:“我一定会比你活得长,届时,我会在你墓碑的另一侧替你刻下——灵魂的自由。”
心与却摇头,语气有些无奈:“我也不自由,在这里,永远也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她哀伤地看着指挥官,在问题还未出口前,似乎已经预知了答案:“神明大人,在你们那里,自由么?你觉得自由么?”
指挥官茫然无措,他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因为科学为王的世界,哲学已经死去,没有人探讨自由,因为整个海洋星上的人的利益都被捆绑,都是为了让星球变得更美好而活着;又或者在他的认知中,想当然的觉得,高等文明一定比千年前的封建社会更自由,但其实,自由永远都有边界。
就像没有光明,也就无所谓黑暗。
一瞬间,他回想起人类话本中描述的慈悲,忽然对一切垂怜,包括过去与他争锋相对的征战派和012号指挥官,本质上他们也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只是用了另一种更激进的方法,自己与他们终究是殊途同归。
这么一看,究竟谁可怜呢?
也许在这里再待一阵子,他也会开始相信所谓的天道运命了。
——
良杭老爹病得下不来炕,吊着最后一口气,咽了三次没咽下去,终于等来了救命药。
程仁满带人来敲门的时候,屋里没人应,要不是乡亲拍着胸脯保证家中有人,只怕便要错过。送药的壮劳力把柴扉踹开,直奔正屋,就见听到动静的老人想要下炕回应,结果头朝下摔在地上。
“良杭呢?”
“谁知道,这小子怕染病,早躲了出去吧。”
话里的正主此刻正结了包袱,带上家中值钱玩意,翻过山口,偷偷去往繁华的洛阳城。就在一炷香以前,他刚与心与打了个照面。
送药的大夫进村,可谓如今梁家沟的救命大事,良杭揣着手去讨药,想着可以吃两副预防着,哪想人家直接拒绝了他,说药是人捐的,优先救助病重的人。碰了一鼻子灰的他,抓起药包,颇有些不屑:“哟,哪位大善人施舍呢?”
推车的青年当即肃声说与他,他一听,竟还有心与,顿觉不是滋味:“她捐了多少?有一车没?”
“你问这么多做甚?”那人本就不喜他方才的做派,顿时有些不耐烦。
良杭当即赔笑:“俺得亲自去替乡亲感激感激。”
那人没想那么多,便指了个方向,说等此次疠病过去,自可去摆庆功宴。
良杭哪有钱摆宴,纵使有,也没那个心思,反倒是听得这些话后,心里很不是滋味,上次没能英雄救美,担心心与安危去追人的路上还莫名其妙被暴揍一顿,便觉得牙根痒痒,不过人家现在发迹,一副菩萨模样,既然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
于是,他偷摸溜出去,找到心与所在的地方,有意示好,心与却并不搭理他,还说看清了他的为人,要与他割袍断义,良杭哄劝,与她一道送药的小竹村人早对此人戒备,便要轰赶。
良杭气得破口大骂,此时一道雷电落在脚边,差点把他尿给劈出来。
“好,好,好得很,你给我等着!”
撂下狠话的他掉头就跑,心里恨恨地想:有钱了,胆肥了,有什么了不起!
反正已经撕破脸,往后自个也得不到照拂,无法靠她飞黄腾达,不如拉她一道下地狱!想到这儿,他嘴角不禁牵出一丝冷笑。
祝府在洛阳,以织造发家文明,东城的大院,无人不知。
良杭找人一打听,很快便到了府门前,他搓热脸皮,堆着笑,上前叩击门环,说是要见大少爷祝云海。
门房看他一身破烂,上来要见少爷,怕是见钱眼开的乞儿纠缠,随手便要打发。
良杭早想好了对策,忙从包袱里将从周皓家顺出来的襁褓塞进对方手里,说:“俺就不进去了,在这儿等着,劳烦这位大哥将此物交托大少爷,若是大少爷放话,你再来赶过也不亏,若是侥幸得了青眼,你也好记一功。”
门房捏着那丝绢掂量,想此物虽有些污秽,但能看出并非穷人凡品,依他的法子,自己倒也不亏,便阖上大门转身进府。
祝云海听说桑坪那一带,近日流传着一些织物,品相手艺皆不错,还都是山里人的产出,正琢磨着怎么赶在对手行动之前,花最少的银子,把这手艺给买断下来,就见门房急急忙忙进来禀报,说有个男人求见。
都知道他祝家大公子,从来只悦美人,没有名刺的男人也敢随意沾上来,他可不好那一口,随即便要挥袖,支使下人轰走。
哪知门房却不急不忙讨了条丝绢出来。
“大少爷,这不是……”
祝云海把东西捞到眼前,上下两齿相叩,咯咯作响,随后涨出一张满是红光的脸,用翘起的脚尖朝门房点了点:“快,把人叫进来。”
良杭紧抓着包袱,东瞧西看跟着下人进府,心里不停唏嘘感叹。待到花园时,祝云海已换了个坐姿,居高临下打量跪在地上的他,将那条丝绢扬了扬:“这东西是你的?你织的?”
“不是俺。”
“那……是你婆娘?你家老娘?”
“……也不是。”良杭瞥了一眼锦衣华服但眉眼尖刻如刀削的男人,颤颤巍巍答。
祝云海鼻孔里喷出一声轻蔑的哼响:“呵,你敢耍我!”
“小的不敢,不敢!”良杭大气不敢出,连忙磕头道,“俺与家人虽不会织这布,但俺知道谁会。”
祝云海一脚踹翻小桌:“呸!我祝云海随便派个跑腿也能打听出来的东西,还需要你来教我?”
“不敢,不敢。”
良杭虽仍旧低头,但语气却强硬了不少:“如大公子这般的人物,自然无所不知,不过,这事您派跑腿的去,人家不一定卖,但俺有个法子,能保证您一定能得到这手艺。”
这话正中祝云海下怀。
商人重利,不怕绝品坐地起价,就怕绝品落在别人手里,这洛阳城总还有那么几家布庄,他们祝府的字号吞不下来,若是叫人捡了便宜,那可比花钱大亏。
“哦?说说。”
良杭嘿嘿笑着,搓着手指向前:“小的斗胆,向大少爷讨个好彩头。”
——
良杭走后,心与不放心,戴上幕离,又拿了艾草傍身,独自上了梁家沟附近的山坡。
当她看着从小一起生活的乡亲病的病死,饿的饿死,所有因为仇恨而产生的抗拒都在刹那之间消弭,尤其是接下来的几日,程仁满用自己捐助的药材,把人一个个从鬼门关拉回来时,她更加坚信自己的决定是对的,也更加感激神明大人当初对自己的宽慰和支持。
没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还好,还好她没有因为一两个人的成见和仇恨,而变成憎恶整个世界的怪物,这些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她一样都是可怜人。
想到这里,她甚至动了亲自去帮忙的念头。
这一次,指挥官没有阻止她,而是默默地飞在她身边,让她得以自由地追逐自己的心。然而,心与在去之前,却将他拉到树下对谈。
“我瞅着,这药材恐怕还不够,神明大人,还请你替我回小竹村再取些来,我告诉你藏在何处。”她试探地问了一嘴,指挥官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并没有反驳,许久后吐出一声叹息,像是默许。
见有了开张,她便大着胆子又提了些要求,什么家里的鸡鸭、蚕和猪没人喂,什么担心屋子没人看,什么蚕最近可能要结茧,麻烦他看顾一下,自己和荷花婶提了日子,届时如果她还没有回去,就托她卖掉。
指挥官把交代的事情列了个清单,听到最后,整个人一顿。
心与低声说:“钱可以再赚。”
“说得轻松,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是啊,说得轻松,若是去年的我,当然说不得轻松,也不会如此大公无私,不过如今既然能吃饱饭,人生的意义就不只有吃饭了。”
指挥官被她的坦诚说服,准备返回小竹村。
走之前,心与又追了上去:“等等。”
“嗯?”
“那个……”心与用脚尖踢了踢路边的草叶,低头飞快地说,“材料我已经收集得差不多,只差最后一样,走之前托荷花婶去取,这两日应该会送到小竹屋去,你……小心些,别被看到。”
指挥官回头,径直朝她走过去。
“怎,怎么了?”心与被他盯得不好意思。
“拿着,”指挥官给她抛了个球状的圆球,让她挂在身上不起眼的地方,“危急时刻,就拧一下。”
“法器么?能放出雷电?”
指挥官好笑地看着她:“你不怕把自己炸死,我还担心你跟人同归于……”他的话音忽然顿住,生生把后半句话憋回去,“有这东西在,我一定能锁定你的坐标,确定你的位置,”继而又摆了摆手,“快去吧。”
有了小竹村的前车之鉴,心与果断说服乡亲烧掉尸体,用艾草熏杀,鼓励大家多洗澡净手。多是熟人,相比小竹村要好劝不少,加上还有程仁满和洛阳县的官兵帮忙,疠病的蔓延果真扼制下来,只剩下先前得病的人还缠绵病榻。
封锁梁家沟的铁蒺藜被拆除的那一日,心与照例一早去找程大夫询问情况,因为算术管事之能,后期的药材和善捐皆由她在打理。
她正在汇报用钱的情况,突然冲过来一批官兵。
“你是梁心与么?”
心与谨慎地点头,程仁满拱手作揖,要替他问话:“大人,这是……”
“没你的事,”那捕吏头头蛮横地将他推开,嚷道,“把她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