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难免令人感到些许困倦。
陆铎在乾清宫中翻看着文书,屋外的太阳倒是落得晚了些,斜阳似火,照着宫内地板一片通红。
一太监从门外快步走来,走进乾清宫,对陆铎禀报道:“皇上,首辅徐阁老求见。”
“嗯,让他进来吧。”陆铎挥了挥手。
这徐春辉的行事风格和姚望舒很不相同。姚望舒做得多,说得少;徐春辉做得多,说得则更多。
他上任首辅不到一个月,每日都前来觐见好几次。陆铎也有些烦恼,无奈这位徐大人和自己商议的,都是为国为民的大事,不少还颇有道理,他根本没任何拒绝他的理由。
陆铎正想着,就见徐春辉从台阶上走来了。他年近六十,行走的步伐倒颇为矫健,头发也茂密柔顺,没有半点颓势。
“徐大人所来何事?”陆铎欣然笑着。
徐春辉毕恭毕敬地对他行了一礼,举起手里的地图说道:“微臣想同皇上商议下,收复西凉三卫的事。”
陆铎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他将西凉的地图放在案前。沙州虽已解困,但西凉三卫还未完全收复,这些卫所地处偏僻,常年战事不断,无人耕种粮食,全靠中原的粮食救济,加之各类军械损耗,可谓一笔不小的开销。
陆铎也有将外围三卫割让给鞑靼的意愿,但他更想先听听徐春辉的说法。
徐春辉将地图在桌上摊平,伸手指向龙勒山外,正要对关外发表见解。就在陆铎把注意力集中在地图上的时候,徐春辉的袖子动了下。
迅雷不及掩耳间,一枚袖箭从徐春辉宽大的袖袍中飞出,正中陆铎肩膀。
陆铎惊愕地瞪大了眼,还未来得及躲避,“嗖嗖”声又接连响起。
徐春辉袖子里的是支梅花袖箭,有六个箭筒,可接连发射六次。六枚闪亮的银箭整整齐齐扎在陆铎身上,更有一枚刺穿了他的头颅。陆铎只轻微地发出一声哽咽,便瘫软在了龙椅上。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边上的太监现在才反应过来,高声大喊道:
“皇上遇刺了!皇上遇刺了!”
徐春辉则淡然地走到龙椅旁,伸手探向陆铎的脖颈,确定他已无生命迹象。
禁军快速赶来,将乾清宫的大小门窗全数堵住,举着火铳和刀枪,指着站在龙椅旁的徐春辉。
徐春辉抬起了头,平静看着远处血红的斜阳,轻声念道:“望舒兄,我的后事,就拜托你了!”
随后,他一头撞向了乾清宫粗大的柱子,在众多禁军惊愕的目光中,头破血流地倒在了地上,失去了所有气息。
陆铎驾崩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顺天府那里。
白朝驹听到此事,惊讶地差点从椅子上滑到地上。
但他立即想到:皇上死就死了,我已经当上了官,也仪仗不是他了。再说陆铎死后,就更没人在意当年太子之死的事,也不可能有人挖出自己小时候的身份了。
这下我安全了,嘻嘻。
白朝驹甚至有几分暗喜,可这份暗喜稍纵即逝,随即而来的是深深的恐惧。
徐春辉为何要刺死他?堂堂首辅,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更有着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他为何要和皇上一换一,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如今陆铎崩殂,死前也并未确立新的太子,朝中众人极有可能故技重施,再令现软禁于后宫的陆镶复位。陆镶是被姚望舒精心挑选过的人,是个及其好拿捏的软柿子,会对所有人的建议言听计从。
白朝驹想着,止不住地全身颤栗起来。
这些人,这些文官们,还在为姚望舒做事。哪怕他现已辞去官位,却仍能将手伸到朝堂之上,乃至龙椅之上。
他们连皇上的性命都没放眼里,这个动到了自己的利益,不听话了,就换一个听话的。那自己、还有公主,不是也得动到了他们的利益吗?
白朝驹感到后背一阵发凉,他慌忙回头,往窗外看去。
和煦的春风吹得草木微晃,他心里却洋溢起一股别样的不安。隐隐绰绰的树影中,好像有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要伺机夺走自己的性命。
他如做贼般的翻墙离开了顺天府,连大道都不敢走,抄小径向公主府跑去。
他的轻功已经很快了,三两下就跑到公主府前的文福街上,远远地瞧见一行人,穿着黑色的衣服,飞檐走壁得往公主府里鱼贯而入。
糟了!公主要出事!白朝驹心头一颤。
他其实可以转身跑的,去往公主府的黑衣人根本没注意到他,去往顺天府的黑衣人又结结实实地扑了个空。此时此刻,是他逃跑的最好机会。
可白朝驹犹豫了。他想着,毕竟公主曾救过我一命,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对公主见死不救。
偷袭放倒三四个黑衣人后,白朝驹跃上房檐,以一个矫健的身姿,从屋檐翻到青枫轩中。
“公主!杀手来了!快走!”他大喊着,四处张望着陆歌平的人影。
青枫轩中空空如也,就连丫鬟们都不见了。
公主已经走了?白朝驹悬着的心放下了。
他正欲转身离开,可方才进来的窗户外,出现了数条黑色的人影。
不止那里,青枫轩各处的窗户,乃至大门口,都站着黑衣服的杀手。黑衣人们将青枫轩团团包围起来,他成了那条自投罗网的鱼。
坏了,就差这么点时间,被包围了。白朝驹额角渗出了细汗,他努力沉着地环顾着四周,想着冲出去的办法。
窗户开了道缝,一枚圆滚滚的物件被人抛了进来。
紧接着便是“轰”的一声巨响,清风轩内的地板被掀翻几块,卷在地板下的尘烟飘散出来,熏得房间内烟雾缭绕。
烟雾只短暂地起了一瞬,便消散开去,与此同时,屋子中的人也消失不见了。
那小子去哪儿了?窗外头的黑衣人纷纷伸长脖子,欲往屋内探个究竟。
地板上只有散乱的书籍和木屑,没有半点儿人的影子,但那么大个人影,不可能就这样凭空消失。他们守住了青枫轩的出口,也没人出来,这小典史究竟去了哪里?
黑衣人探着脖子,欲往房梁上张望,就在他们把脖颈探过窗户口的瞬间,一个影子从天而降。
几个人来不及缩回脑袋,脖颈就齐刷刷地被狠狠窗框狠狠夹了下,紧接着,一股奇大的力量踩在了他们脑袋上。
正中间那人直接被踩晕了过去。边上俩人慌忙反应过来,伸手要去抓白朝驹的脚踝。可他们出手慢了不止半拍,白朝驹已经踩着脑袋翻上了房顶,准备逃之夭夭了。
但房顶上的形式,并不如白朝驹想象的那般明朗。
方才他进入清风轩时,只见到一队人。就在他被困在清风轩的片刻中,又有数队人接连来到公主府中,将青枫轩自上而下地团团包围。
白朝驹在屋檐间来回躲避,这里是公主府,他待了整整两年,每个角落都再熟悉不过。但他没想到,来的黑衣人会如此之多,光天化日之下占满了公主府的各个角落,如入无人之境。
得往街上跑,现在正是归家的时辰,街上行人很多,这些人一定会跟丢自己。白朝驹锁定了文福街的方向,那是紧挨着公主府的最大的街道,也是最热闹的。
黑衣人们也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的逃跑的方位,蜂群般向他涌来。
白朝驹不得不出手抵抗,对面亮出的却是明晃晃的刀刃。他也说不清自己怎么突然有了这么大的胆子,眼疾手快地贴近黑衣人的身体。
这副迎刃而上的姿态倒令黑衣人非常意外,他以为面前这个文官打扮的年轻人会不了什么厉害功夫,因此也有些掉以轻心。
这一瞬间的恍惚,被白朝驹敏锐得捕捉到了,他直接伸手夺过了黑衣人手里的弯刀,还飞起一脚,把人踢下屋檐。
这一下是他跟公冶明学的,方才情急时候,他的脑海里不知怎么的冒出了当年公冶明飞身夺走高风晚刀刃的情形。
这踢人的一脚,果然好用,白朝驹暗自庆幸着,握紧了手里的刀。
他并未习过刀法,但眼下情况紧急,他也没有对武器挑三拣四的机会。
才往前没几步,又有黑衣人进攻过来,这次攻势比方才更猛,整整十人从四面将他团团围住。白朝驹慌忙舞着手里的刀。
刀刃不似剑刃,只单面开刃,他一时未能适应过来,错误地未能给几名对手予以重击,自己的手臂身体也不慎被擦破数个豁口,鲜血一瞬间染湿了衣衫,还好并不致命。
九死一生之间,白朝驹总算从包围中脱身。他手脚并用地翻过公主府的大门,飞奔到文福街上,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大喊着:“杀人了啊!杀人了啊!公主府里全是杀手啊!”
出乎他意料的,文福街上别样的安静。
这里分明住满了文武官员,公主府出了这么大的事,却无人探头来看热闹,家家户户门扉禁闭,仿佛没有一丁点儿活人气息。
白朝驹越发觉得离奇,他不禁回头看去,公主府里那些黑衣人,此刻也不紧紧相逼了,远远地聚集在后头,堵住了他的回去的路。
而他的面前,文福街的尽头,有一个人。
那人是坐在街道中间的,他身底的椅子倒很特别,一左一右有两个轮子。
这是个不会走路的瘸子。白朝驹认出了此人的身份,正是白象阁主,邱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