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明睁开了干涩酸痛的眼睛。
他看到自己躺在一个有些陌生的地方,好像是间军账,一群人站在边上俯瞰着自己,有几个熟悉的面孔,还有很多没见过的生面孔。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雪地里,自己刚啃了一只狐狸,然后昏睡过去。
我应当没睡多久吧,怎么会醒在这里?是他们把我送回来的吗?怎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公冶明思索着,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
嘴里狐狸血的味道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甜甜的米香。
“老大,你再睡会儿,好好休息休息。”禹豹咧着嘴笑道,手里还端着半碗米糊。
“我现在哪儿?”公冶明想说话,张着嘴,却发不出声。
禹豹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心有灵犀地看懂了他想问的话。
“咱们在沙州,沙州已经安全了,龙勒山上的敌人也被赶跑了。”禹豹说道。
公冶明微微眯了下眼睛,眼尾弯出一抹释然的笑。
“沙州断粮这么久,要没有你,咱们还撑不到援军过来呢。常将军说了,这次结束,要给你记好大一笔战功。”廖三千也在一旁说道。
援军?原来是援军过来了。援军总算是来了,尽管来得晚了些……晚了些?援军不可能无缘无故晚到这么久,或许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公冶明忽地浮现出一个预感:这支援军是有人求天求地苦苦求来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个人不会是别人,只会是白朝驹。
他挣扎着支起自己的身子。
廖三千眼疾手快地按住他:“不能乱动,你的伤才止住血,还没好透呢!”
“我、要……写信。”公冶明焦急地喊道,情急之下,还真被他发出了一点儿细微的动静。
“你要什么?”廖三千看他样子分外急切,只好扶着他,帮他靠在床上。
“写信。”公冶明说道,声音很轻很轻。
禹豹转身将围观的众人都轰走,取来笔和纸,对公冶明说道:“你要写什么,慢慢说,我帮你写。”
公冶明一脸坚决地摇了摇头。
禹豹以为他不写了,转身把纸笔放下,伸手要扶着公冶明躺回床上。
公冶明赶忙道:“我要自己写。”
“你……”禹豹看了看他被包地扎实的右胳膊。
“他伤的是小臂,不是手指,写几个字应当无碍。”廖三千拉了拉禹豹的胳膊,示意他一齐出去,给公冶明一个清净的空间。
“这……”禹豹放心不下地看向公冶明,公冶明眼神坚定地点了点头。
禹豹退后两步,看了看帐子里的布阵,心想让这名刚刚醒来的病患走到桌边写信不太现实,于是把小木桌端到床边,把笔和砚台端端正正地放在桌面上,正好对着公冶明右手的位置。
“老大,你就这样侧着身子,慢慢写吧。”禹豹说着,对廖三千招了招手,俩人一齐走出帐子,留他一人在里面。
公冶明把身子往桌沿靠了靠,这些微的移动令他感到一阵力不从心,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应当是在雪地里待得太久,一直饿着肚子,才会这样的。公冶明心想着,抬起裹着厚厚纱布的胳膊。胳膊上的伤口倒是不痛了,手腕也不肿了,全身上下都没那么痛了,只是还有些寒冷。
他缩了下脖子,用另一只手把身上羊毛毯子裹紧,一直裹到脖颈,只露写字的胳膊在外头。
他还是挺担心白朝驹的。援军的事没那么简单,白朝驹大抵得罪了不少人,他必须得写份信。
公冶明伸手握住毛笔,指尖传来冰冷的木质感。他正欲提笔,笔杆忽然从指缝脱出,落回桌面,发出“咔哒”的轻响。
公冶明愣了下,心想一定是自己疏忽了,不小心没握稳,才叫笔杆滑出去。
他慌忙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手上,握紧那根笔杆。
又是“咔哒”一声。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不自觉地抖动起来,轻盈的笔杆被失去控制的指尖推远,在桌面翻滚着,滚出一道指向桌子边缘的墨迹。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手,到底怎么了?公冶明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每一根都完好无缺,和之前别无二致,怎么会突然之间,连根笔杆都握不住了?
他再度不信邪地伸手,要握住那根已经在桌子边缘的笔杆。
“吧嗒”一声,笔杆从桌上落到了地上,发出的声音更加清脆响亮。
我的手……废了?
他难以置信地接受着面前的现实,那只能握刀握枪的有力的手,现在连根笔杆都握不住了。
没事的,一定是因为我现在身体太虚了,等我再修养一会儿,手上的力气也会回来的。
他弯下腰,想着先把笔捡起来。
俯身下去的瞬间,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双眼被瞬间剥夺了视觉,全身肌肉像是痉挛般的不受控制起来。
昏天黑地的痛楚中,他感觉到自己失去了重心,再往下摔去。他慌忙伸着手,想找个东西撑住自己的身子,以防摔落在地上。
两只手都抓空了,他现在彻底地失去重心。就在这时,一只温暖有力的胳膊托住了他。
千钧一发之际,常瑞冲了进来,扶住了快要摔下床的公冶明。
公冶明缓了许久,昏黑的视线总算一点点清晰起来。他也没想到,自己率先看到的,会是常瑞的脸。那是一副饱经沧桑又相当坚毅的脸庞,此时微蹙着眉头,格外担忧地注视着自己。
“常将军。”他颤动了下嘴唇,发出没人能听到的声音。
常瑞看着面前的人,还非常年轻,曾经是那么的身手矫健,如今却虚弱到连弯腰的力气都没有。
方才他站在帐子外,透过幕布的缝隙,目睹了公冶明的所有举动。
“你好好歇着,我来帮你写信吧,是写给你哥哥吗?”常瑞说着,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笔杆。
公冶明摇了摇头,拼劲全力,从自己破烂不堪的喉咙里挤出些微的声响:“我得自己写。”
这孩子,一直都这么犟吗?常瑞微皱着眉头。为了能和公冶明对视着说话,他已经把膝盖放在了地上。他还是头一次如此得放下姿态,面对一个身份地位都比自己低的人。
他看着公冶明漆黑又透亮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埋怨,只有悲伤。可那种悲伤像一把架在他脖颈上的刀,他情不自禁地坦言道:
“你是不是心里还埋怨着我,因为药的事,我耽误了你,害你身子骨差成现在这样。”
公冶明愣住了,他自己也并想到,断药后余毒会反噬地如此剧烈。而常瑞突然地提及此事,更让他猝不及防,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常瑞看他迟迟不说话,心想大抵是真的怨恨自己了。他站起身,拍了拍公冶明的肩膀,说道:“我会令他们好好照料你的,功劳的事,你不必担心,我会好好向皇上禀报。你就安心修养,日后我就许你个闲职做做,也能吃穿不愁。”
公冶明摇了摇头。
“你还觉得不够吗?那等咱们回京,我将皇上赏的银子多分你些,如何?”常瑞问道。
“将军,我不想做闲职。”公冶明轻声说道。
不想做闲职?常瑞有些鼻酸了。
这么好的闲职,其他人想做还做不成,可他偏偏不要这闲职,他是真心想创出一番功绩啊。
“那你更得好好修养了。”常瑞说道。
公冶明点了点头,还是将手伸向了桌上的笔。这一次,他伸的是左手。他平日里也并未用左手写过字,这次却鬼使神差地伸出了左手。
指尖传来木头的质感。这次和前几次不一样,左手的手指轻易就能将笔杆握住、提起。那些身体虚、手没力气的理由全部不管用了。
我的右手……是真的……废了。公冶明艰难地接受着这个噩耗,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再也憋不住,顷刻间充盈了眼眶,又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接连不断地滚落下来。
常瑞慌忙侧过头,不忍再多看一眼。
“你写吧,慢慢写,我会派身边最信得过的人,帮把你的信送达的。”
说罢,他低着头,快步从帐子里走了出去。
元宵刚过,京城的年味还未散尽,大街小巷上仍挂着灯笼,官员们已早起好几日,上了好几天早朝了。
姚望舒引咎辞职,看在他为朝中鞠躬尽瘁的份上,陆铎只令人没收了他的家产,并未对他处以任何极刑。
继任首辅位置的是现文渊阁大学士、户部尚书徐春辉。此人也是年过半百的朝中元老,担任首辅可谓众心所向、众望所归。
还没出正月,沙州就传来了捷报,鞑靼已被完全赶到龙勒山之外,沙州守了下来,外围的哈密卫、罕东左卫、曲先卫三卫也可一一收付。
那个顺天府的小典史,说的是对的。陆铎坐在乾清宫内,望着宫外的空地。
三九寒天已经过去,外面的地上也没有雪了。
他的眼前,还依稀冒出那个跪在雪地里的身影。
他微微叹了口气,喊来大太监程庆。
“太医院里头,最会治关节风湿的太医是哪位?”
“回皇上,是薛霖薛太医。”程庆恭敬道。
“你带着薛太医,去公主府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陆铎吩咐道。
“是。”程庆行礼告退,眉梢上露出些微喜色。皇上不会轻易认错,但他还是讲情分的。顺天府那个小典史,今后的日子会很不错吧。
哈哈哈果然上班是最好的灵感来源,我把小情侣重逢后的内容做了补充,比之前设想的更长一点,整体篇幅大概会到九十万字[害羞](啊真是好长啊)。
毕竟人设都做到这里了,两年后内容很少也对不起前面的辛苦铺垫,想稍微写长一点(嘿嘿病弱饭变多啦[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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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大雪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