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援军撤入沙州城的第四天。
这天夜里分外,星星也很稀薄,沙州的军营里分外宁静,将士们都睡下了,只剩几名哨兵在城墙上驻守。
营帐中鼾声阵阵,此起彼伏。稀疏的树荫下,冒出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那黑影佝偻着身子,左右张望了下,忽地加快速度,往角落里一间单独的帐子摸索过去。他小心翼翼地摸到墙角,绕过前面的拐角,就是小屋的正门。
就在这时,屋子另一端传来细碎的喀哒声。像是有人走动,踩到枝桠发出的声响。黑影鬼兮兮地往正门的方向探了下头,见到一个人影正站在房门前。
坏了,是看守。黑影猛地缩回头,一点点,悄无声息地顺着墙角倒退回去。他听到了沙沙的脚步声,不是自己的,而是从正门的方向传来。那个看守发现了他,正一点点地朝他的方向靠近过来。
“廖三千?”转角处的“守卫”还没出现,却先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禹豹?”黑影开口道。
禹豹走过拐角,看到廖三千蒙着脸,蜷曲着身子贴在墙壁上,宛若做贼。
“你来做什么?”他压着嗓子问道。
“我……当然是来看看你们老大。”廖三千缩了下肩膀,把背上的包裹藏在身后。
“老大有我呢,用不着你来看!”禹豹说道。
“啥意思啊你?我关心下公冶兄碍你什么事了?”廖三千一下就不悦起来,捏着拳头,跃跃欲试地耀武扬威。
禹豹现在知道了这人的尿性,直接一个转身,懒得搭理。廖三千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手里的食盒。
“呦,你也来偷偷送吃的呀?”他笑道。
“废什么话呢?不送吃的,我何至于大半夜不睡觉地过来?”禹豹不冷不热说道。
“我看看你送的什么啊?”廖三千二话不说箭步上前,把禹豹手里的食盒直接掀开。
“你干啥?”禹豹一把把他推开。
“又是饼啊,你们京城的兵,成天就吃这玩意儿?连肉都没一口?”廖三千嘲笑道。
“我们这饼都很干净的!哪像你,吃的什么破肉,害得我闹肚子。”禹豹怒道。
“你自己肠胃不好,怪我?你们老大可爱吃了,不信让他选……”廖三千一个激动,也顾不得压低嗓门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
“快小点儿声,别被发现了。”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小屋的窗栅里传出。木头间隔的窗户后,一双又黑又圆的眼睛正注视着屋外脸红脖子粗的俩人。
“公冶兄,你自己说,是我的肉干好吃,还是他的饼好吃?”廖三千来了劲,非要让他评判出个胜负来。
公冶明肚子又咕咕地叫了下。白日里没得吃饭,他早就饿得饥肠辘辘,现在不论什么递到他嘴边,他都能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我都想吃。”公冶明把锁着的窗栅强行掀开一道缝。
“好嘞好嘞。”禹豹眉开眼笑道,把饼子从窗栅的夹缝往里塞。廖三千也不甘示弱,抓着肉干也往缝里。公冶明拿衣服兜着塞进来的吃食,忙不迭地往嘴里送。
“常将军也真的是,非要关你。要我说,晚来一步又不是什么大事,你还带着民兵解救了咱们呢。”廖三千嘟囔道。
公冶明嚼着嘴里的肉干,心想事已至此,再抱怨也没什么意义,便换了个话题问道:“甘蔚可还好?”
此话一出,突然无人应答。
沉默了好一会儿,禹豹说道:“老大,甘旗长为了掩护我们撤退,战死了。”
夜空再次沉寂了。
片刻后,沙哑的声音问道:“他不是中箭身亡的吧?”
“怎么可能!”廖三千听出了他话中的忧虑,赶忙否定道,“说真的,当时打得那么混乱,就算没有你那波箭,咱们自己误伤自己的也不在少数。别娘们唧唧的纠结来纠结去,你放箭逼退骑兵,咱们才撤出,兄弟们心里门儿清,中箭的都算他们自己倒霉。”
窗栅里传来一记轻微的嗤笑声。
远处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廖三千的嗓门吸引了看守的注意,几个人举着火把,往小屋走来,边走边喝道:“什么人!?”
廖三千慌忙拍着屁股起身,正欲离开,火把已经照到了他脸上。
“我们只是过来陪兄弟聊聊天啊,可没给他送吃的啊。”廖三千慌忙解释着。
举火把的人看了看屋子漆黑的窗栅,紧闭的门扉,又看了看屋檐下一脸慌张的俩人。
半晌,他说道:“好端端的夜里不睡觉,到处乱跑,按军规,罚你们守夜十天。”
“是,是。”俩人慌乱地点着头,心里还为送餐食的事情没有暴露而暗喜。
秋高气爽,京城的暖阳照在公主府内。
一年过半百,双鬓斑白的老人坐在院子里,借着阳光,研究着面前一个漆黑滚圆的物件。他是随公主从鬼车门过来的工匠,张芮。
“张师傅,怎么样?这弹药可有异样?”远远传来一个明朗的声音。
张芮轻咳一声,挑起手里的银叉,叉子头上,挑着一抹漆黑的碳灰状的粉末。
“这玩意儿根本不是弹药。”
“不是弹药?”白朝驹疑惑道,“可我分明瞧见他们拿火炮把这个打出去,还有爆炸的声音。”
张芮揉了揉花白的眉头,问道:“你可有站在边上看着它爆炸?还是远远隔着几千尺的距离?”
白朝驹顿了下,说道:“隔了有近四千尺。”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啊。”张芮沉声道,“隔了四千尺,又是平地上,你能瞧见个啥?你是等它炸开后,才过去看的吧。”
“确实如此。”白朝驹承认道。
“你拿来的这玩意儿,压根没有火药。十年前,我还在锻造局时,就有人拿来一堆奇怪的玩意儿,说叫什么煳碳,说是混在火药里头,可以令爆炸的效果更好,就是这玩意儿。”
张芮举起银叉,把黑灰的粉末举给白朝驹看。
“这煳碳可以让爆炸的效果更好,那不是挺好吗?”白朝驹问道。
“唉!”张芮剁了下脚,恼道,“我们一开始信了那人的话,把这煳碳加到弹药里头,爆炸的范围确实大了。可没过多久,我们就发现,那只是看起来炸得更大了,事实上火力根本没有任何提升。”
“炸得更大了,怎么会说火力没有提升呢?”白朝驹疑惑道。
“就只是看起来炸得大呀!”张芮道,“我问你,炮弹射出时,边上是不是不能站人?”
“对,那东西威力很大,准头也不一定好。测试时,为了避免误伤,方圆百尺之内都不能站人。”白朝驹点头道。
“这就对了。咱们去看爆炸的效果,首先看到的就是地上留下的炸痕。这煳碳轻且黑,在地上铺地面积极大,让我们误以为是火炮炸的范围变大了。但其实根本比先前没有变化,甚至因为煳碳占了一部分火药的位置,爆炸的威力反倒变小了。”张芮道。
“居然是这样。”白朝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这和射程又有什么关系呢?”
“射程?”张芮疑问道。
“不错,五雷神机炮射到四千尺,也是这煳碳弹药的功劳吗?”白朝驹问道。
张芮沉思片刻,说道:“你去拿个称过来。”
白朝驹取来了称,递到张芮手里。只见张芮捧起弹药,将它放在称中央,仔细称了下。
“你瞧,这玩意儿比常规弹药更轻。”他喃喃道。
白朝驹其实不知道常规弹药的重量有多少,但他明白了张芮的意思,恍然大悟道:“就是因为它轻了,所以才能射得更远?”
“对,就是这样。”张芮点头道,“煳碳比火药要轻,又能冒充爆炸留下的痕迹。他们或许把弹药里的火药全部去掉,拿糊碳进行冒充。这还真能让人难以辨别,还会令火炮射得更远。可我真没想到,锻造局的人竟如此大胆,敢在火炮上造假,他们不会还欺骗了皇上吧?”
何止是欺骗了皇上,他们已经骗过了京城的所有人,拿这半吊子的五雷神机炮,在边疆打了快半年了。白朝驹心想着。
张芮忽地想起什么,又问道:“一年前公主拿来张图纸给我看,不会就是用这炮弹的炮吧?”
一年前,那是公冶明还在这里时,自己和他一起去锻造局偷出来的图纸。
“确实是用这炮弹的炮。”白朝驹点头道。
张芮感慨万分地摇着头:“那炮我看过,构造确实比先前有所提升。可他们怎么拿这东西来弄虚作假……该不会是皇上逼得太急,他们在规定的时间里完不成,所以就拿十五两来瞒天过海吧?这可不行啊,你得去和公主说说,她不是正好在管锻造局的事吗?也能在皇上面前说上话,得让皇上放宽点期限,要不然银子都白白地浪费了,那可是百姓的银子啊!”
白朝驹眉头紧皱,心知此刻为时已晚,让皇上放宽期限也没有用了。
西边战事爆发,半吊子的五雷神机炮早就安在了那里。沙州的守兵确实没有说谎,五雷神机炮确实没有发挥想象中的成效,只有银子是实实在在地花下去了……
“二十两一台啊……这可是二十两一台啊……”张芮还在喃喃念道,“先前的佛朗机炮,也不过十五两一台。造三百架这炮的银子,能造四百架佛朗机炮啊……皇上要是知道,会很心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