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书 第9章 第九章

手喻跑死了一匹马，硬生生在傍晚间就送到祝风理手里。

天边火烧云映了一片，楚兵南下，浩浩荡荡一片都是黑压压的人影骑兵。水师从东海出发绕往南海，水陆双管齐下。

一天过去，祝云林在无悲山上连放三次血，此时虚弱极了。中午时东河匆匆赶到祝云林身边，说大周皇宫乱成一片，树倒猢狲散，早都没什么人了，能跑的都跑了。

“差不多猜到了。”祝云林努力撑着一丝清明：“不是让你待在王妃身边吗？”

“……王妃说，无悲是谁的人还不确定，让属下回来护您周全。还说张柯和贺垣之间闹了矛盾，所以才有您治眼睛这一出。”

祝云林只觉得脑子旁的血都快放了个干净，天旋地转，差点儿站不稳，还得是东河扶了一把。

祝云林道：“就说你忠心耿耿但不怎么聪明，现在怎么看也是大周的情形最不容轻视，万一那些乱臣贼子穷途末路非得闹出些什么动静，公主的下场不一定好。”他顿了一下，尴尬道：“但是你刚过来又要跟本王回去，是不是就显得你特卑微啊？”

东河：“……”

“本王又不好意思让你同本王一起去了。”

东河：“没、没关系。”

“你说你跑来跑去不会吃不消吗？”

东河道：“不会。王爷走吧。”

祝云林点点头，心说东河真是贴心又努力。

手喻出发的同时，皇宫内的萧至明赶到长明宫时，果然不见了叶文芍，问起来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公主早上送了贵客出宫门之后就没见到人了。

家国乱成一锅粥，谁都无暇顾及其他什么东西，萧至明猜公主绝对被张柯那群人带走了。目的呢？去威胁帝后。

萧至明一个没拿过什么利器的人，拎上剑直奔张阮宫中：“带上些手脚灵活的，跟我去贵妃宫中提人。”

来势汹汹，可一拳打在棉花上。萧至明气冲冲来到贵妃宫中，踢开拦路的宫人，把剑怼到张阮面前：“承平呢？”

贵妃眉头紧皱，神情不悦，似乎受了天大的羞辱：“你疯了？谁给你的本事随意闯入宫中的？承平公主在哪问本宫做什么？大周局势动荡，但也还没轮到由得你放肆的地步。”

“臣惶恐。”萧至明冷冷道：“帝后爱女心切，你们要是识相点儿，现在就该拿公主出来了。怎么，是刑没用完，还是等着皇帝出事好直接对皇后娘娘下手？”

张阮不甘示弱，伸手狠狠拨开横在自己面前的利器：“本宫倒也好奇，如何就能突然查到本宫头上呢？”

萧至明一点儿口风也不愿意泄露，只是又把剑往前横过去，书生却偏要做将士。

他想着既然来都来了，就多拖一会儿。不怕打草惊蛇，手喻传出去了，不多时就能有援兵。他现在怕的就是帝后撑不到叶文芍赶过去，承平知道的不少，若是再没法见最后一面，那真是意难平。

萧至明对身后的宫人吩咐道：“别管她，搜人。”

张阮眯了眯眼：“若搜不出来呢？”

“那我们就只好都陪着大周一起死了。”

·

叶文芍的手脚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整个人都躺在血泊里，手腕脚腕干涸的血迹格外吓人。她整个过程叫都没叫出一声来，咬的嘴里全都是腥味儿。

视线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只知道现在疼得要死。暗室阴冷，呼吸间都能看到白气。

手腕脚腕都疼的要死，那些畜牲好像生怕自己好过。疼得昏过去之后又被疼醒，细密的痛苦死死攫住叶文芍的呼吸，碾过四肢到脑颅的每一寸充满痛感的神经。

萧至明在外面搜了好长时间也没找到人，贵妃冷笑一声，忍着怒意：“本宫纵着你搜人，现在没搜到，不会又要说本宫把人送到别处去了吧？”

萧至明原本还想说什么，却被冲进来的宫人打断：“萧大人，萧大人！皇后娘娘让我告知您……皇帝……皇帝薨了！”

贵妃披手夺过萧至明手中的剑，直对着他，却是对他身后的宫人们说：“都散了吧，天下要变了，你们走吧。本宫不杀你们，只留萧大人一个。”

萧至明被滑稽地绑在椅子上，挣脱不开，眼见着宫人们逃命去了，眼见着张阮走出了宫殿的大门，去找她的义父。

同一时间，皇上寝宫内。

皇后护着床上还留有余温的尸首，与张柯对视。

比起皇后的凌乱不堪，张柯就显得更加从容不迫。他端着一个瓷碗，那瓷碗上的花纹画的漂亮，是最有名的烧瓷师傅一笔一笔勾出来的，上了色就再烤一次，层层叠加，上头的鱼和池水层次分明，又相容得恰到好处。

屋里的炭炉早早就熄了，没有宫人再来换了，人们像鸟似的，林子有惊声，扑扑翅膀就全飞了。

碗里的腥气太重，皇后闻着只觉得心悸。张柯神色毫无波澜，把碗往前送，微微倾斜，里头的血水全都洒在了皇后面前的地上，染了一片的红。倒完之后，他松了手，那只苍老且布满皱纹的手依旧有力，只是不想拿了。

瓷碗刚一接触到地面就摔得稀碎，瓷片锋利，还沾着血，就像刚行过凶。

张柯道：“我暂且还尊称你一声皇后娘娘。大周子民也倒是听话，必须得见着老皇帝去世，得了诏书接了玉玺才能安安分分地接受新皇登基。”他收回那只伸出的手，摸上腰间的佩剑，将它缓缓抽出：“你面前这滩，是从金枝玉叶的公主身上取下来的。我没什么办法，只能多折磨折磨她。虽然嫁了人，但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大家多少心疼些，你说是吗？”

皇后突然笑了，眼泪在她眼角的纹路上略微停顿，然后才淌过脸颊，转眼间就泪流满面，似乎自己也不知道：“我猜你可能会下手，但我一定要让她回来。皇宫的子嗣被悄悄送到楚国，但是承平不行。她只有弟弟妹妹，我得让她知道父皇母后死得心甘情愿，想让她不被以后人们的曲解干扰。可能目睹我们死亡是一辈子难以忘怀的事，可我们不希望她在懵懂无知中度过一生。我没告诉她你们的事，她可能到现在还觉得是你冲昏了头脑，皇帝是被气出病的。”

“我们自私，没办法真的放下。天下之人想要安居乐业，我们也想要。我希望承平在我们死后能够放下，至少知道我们甘愿为天下子民而死，但也放不下她。”

皇后跌跌撞撞走到书桌前，找到了暗格，把玉玺拿了出来。然后找了一封新的诏书，提笔在上面写了传位的种种事宜，句句不离张柯。

她写得很慢，拿着笔的手都不稳，写出的字还尽力维持端正秀气。

她也是大家闺秀，嫁给了一个成为皇帝的夫君，知晓对方忧天下之心，然后将心比心。

后宫的关系和谐，妃嫔都心照不宣地给皇帝足够的空间，不让他为后宫之事烦忧。

她写了一半，揉了揉发涩的眼睛，道：“太暗了，外面天黑了，我能多点几根蜡烛吗？”

张柯没有多想，留给皇后最后的体面。

皇后娘娘点了满屋子的蜡烛，没用宫灯，屋内却亮的吓人。

她重新坐回位置上，继续书写诏书神色如常。

张柯却还在暗自疑惑，按照自己派出的宫人传消息的时间，张阮这个时候早该到了，却偏偏不见人影。

他皱了下眉，准备去殿外看看。

——祝云林随着东河到宫中时，天色已沉。他仔细听四周的声音，果真是一个活人都没有。

他眼睛上的纱布未拆，此时在沉寂的宫中居然有点风萧萧兮的悲凉之感。他这会就不用考虑目光应该放在哪里才显得不狼狈了。

“王爷，我们去哪？”

祝云林皱眉：“你回来之前有人透露王妃要去哪儿吗？”

东河道：“好像是贵妃请她喝茶。”

祝云林对这些勾结在一起的东西捋得格外清晰：“是张阮。知道她的宫殿在哪儿吗？”

“知道，在去见王妃之前，属下把皇宫摸清楚了。”

祝云林刚赶到贵妃宫中的时候，迎面对上了贵妃。

他明明看不到，却偏生闻出来一股胭脂味儿。胭脂用的上乘，不是宫人们；用的轻挑，也不是皇后。

然后他二话不说：“杀了。”

可怜的贵妃连句遗言都没有，就殒命在深宫。

萧至明还在叫唤：“啊啊啊！！祝云林！我在这儿！救——命——给我松绑！！公主不见了！给藏起来了！救命救命救命！”

萧至明带来的宫人们都吊着一颗心，搜也搜得不仔细。萧至明这个人脑子可以，但找人找暗室确实不太行。

祝云林不一样，他好像听到了卧房里传来轻微的敲门声，在空旷的地下回旋盘绕了好几圈传到他的耳朵里。好像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儿，就从床周围飘来。

他伸手摸索，扣到了暗格，即刻旁边就出现了密道入口。

叶文芍在里面。

——张柯刚迈出步子，皇后娘娘就把毛笔一甩，兀自提着玉玺走到窗台的蜡烛旁边：“本宫不想写了，写乏了。”

张柯震惊地看着她。

皇后摸着玉玺，那玉玺是一代一代的周国皇帝传下来的。她神色中有着怜爱和不舍，但是再望向张柯的时候，就只剩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把玉玺猛地往地上一贯！

“张丞相，和大周说声再见吧。”她道：“这么个残破不堪的国家，不值得你废这么大心思去争去夺，你的部下心早就散了，你不知道吗？告个别吧。”

她推倒了烛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