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一中。
器材室的门‘枝丫’一声打开,门顶的灰尘荡下来,进门的人措手不及,吃了一嘴灰。
“操,怎么这么多灰啊,老子吃到大礼包了?”
“嗯,你可以去校门口扣个奖,看能不能中。”许沨靠在敞亮的四格窗前抽烟。
屋内没通风,白雾氤氲在眼前,挥散的慢。
他漫不经心地掸掸烟灰,腿一使力,被他踩在脚底下的男人狠狠撞回地板。
男人低声哀嚎:“咳咳…..卧槽…..真他娘疼啊…..”
架子上的篮球因为震动滚落到脚边,许沨鞋尖一挑,篮球骨碌碌跑到对面男孩跟前,男孩弯腰捡起,重新放回架子,“你打架怎么又不喊我啊?”
白烟散去,许沨终于看清顾让的脸,他掐灭烟,拉开窗户,把烟头扔出去,“叫你来打不尽兴。”
还真是自大啊。顾让轻叹两声,踱步靠近,“沈乐言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事情找你麻烦?我记得你们之前不还说各退一步海阔天空嘛,怎么?说话当放屁啊。”
许沨的手肘搭在窗边,深蓝的瞳仁瞥向外面。
往那一站,几乎比窗顶高出几寸,顾让看了是真嫉妒啊,他才184,对面的人高二猛长,直奔190去了,跟他说话还得仰着头。
190的某人挥手散烟味。许沨和沈乐言能和平相处就怪了,两人的矛盾一辈子都化不开,谁都别想,谁都不想。
散落在各处的‘躺尸’忽然动了动,许沨垂眼看去,那些人早就醒了,一直在装死,现在偷听他们讲完话,昂起身子就是献殷勤服软:“我知道我知道。”
“咳咳咳,呸,他让我们去学校堵您,把您关到器材室或者随便哪个地方,让您待到7点再放您走。但苍天可见啊!我们真没想打您!是您......您先动手打的我们......我们绝无其他恶意!我们几个兄弟就是缺钱花,拿钱办事才找上的您,要知道您有这么大能耐,借我八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呀........”
另一具趴在地上的兄弟拔头附和:“是啊是啊,我们真的就是拿钱办事,要不然谁TMD惹你啊!”
顾让笑了两声,“堵你到七点干嘛?想让你关个禁闭思过,让你服软认输?跑到他跟前喊声大爷我错了?”
七点.......好像是沈家家宴开始的时间?沈乐言是不想让他参加家宴?但往年家宴不搞事,这次怎么这么反常。
许沨懒得再想,“你找我什么事?”
“班主任找你,好像还是期末成绩的事吧,我不清楚,反正阵仗搞挺大的。”顾让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口香糖扔过去,“给,拿去散散味。”
“我年级第一了?”
“没啊,你还是万年老二王八。”
许沨倒两粒,把剩下的还给顾让,“那就好。”
顾让伸伸懒腰,活动活动手腕,“得嘞,你快点去吧,我帮你收拾这边的烂摊子。”
关上器材室的门,一阵儿哀叫从里面断断续续传出来,还伴随着顾让模糊的威吓,这些细碎的声音很快被洪亮的放学铃声覆没。
许沨穿过铺了一地人工植被的足球场,抄近路避过人潮来到教学楼办公室。
高三(1)班的文科三老师以及班主任,人手一张试卷站在里面恭候多时。
顾让说的没错,阵仗确实大,之前不都是班主任一个人批他么?
许沨:“.......”
语文老师已经憋不住了,她脸蛋白,一生气就红比烧沸的铁水。她把一张皱巴巴的答题纸推到许沨面前,纸张的翘边不小心扇了他一巴掌,“许沨,你告诉我,牛逼的‘牛’字怎么写?”
许沨往后仰几寸,瞄了眼答题纸上全是红叉的古诗默写,平静回答道:“一撇两横一竖。”
“你既然会写啊,你既然会写为什么要给我写拼音?”语文老师恨铁不成钢,她居然在一张高三学生的考试试卷上浏览出‘不会写字就写拼音’这句话来,百年来回头一遭,她当时看到犹如被五雷轰顶!
“这是第几次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是新来的老师,就觉得我好糊弄好欺负?这些古诗默写你明明默写本上全对,为什么一到考试就写不出来?你是不是故意的?”
也不是故意的,主要是只有这一部分好控分,许沨默默想。
班主任推了一下豹纹框眼镜,在旁边调和气氛,“别生气,他不是针对你,上一任老师教他他也这样,就铆足劲想办法丢分,这傻孩子,我都骂不动他了。”
又小声补充:“骂了也没用,当事人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打也打不得,自己还会气出一身毛病,划不来。”
语文老师:“那他真牛逼!他以一己之力拉低了默写平均分,连最差的班都比我们班高!他能不能有点集体荣誉感!”
班主任:“咱斯文点斯文点。”
英语老师还想说话,班主任趁机把她的手也牵过来,放下被当成草稿纸的英语答题卷,“你看他也不是不会,就是犯点小错误,说也说过他了,以后我多看着点,让他改正回来就行了,今天刚放寒假,就让小孩先回去呗。”
她给乖巧挨训的许沨使了个眼色,许沨立即明白,求之不得地退出办公室。
守备在门口的顾让冲出来把书包扔给许沨,许沨单手挎上肩膀。
动作一气呵成,从高一到高三,他俩这样接头的场景发生过不下上百次。
语文老师嗓门大,顾让在外面不想听也知道了个大概,他笑得直不起腰,跟被人戳到笑神经没什么两样,“古诗默写写拼音,你丫把高三期末考当小学认字学拼音呢?真贱。”
“又不是有心的。”
“听你放屁吧。”顾让搭上许沨的肩膀,“晚上什么打算,要不要跟我去天上月玩一玩?正好办张18888会员卡,这张卡好处多多,不办后悔一辈子,怎么样?办不办?”
“割韭菜割到我头上了?”许沨戴上耳机,低头选音乐。
天上月是顾父送给顾让的中学毕业礼,本意是奖励,营收全归顾让,但顾让谎报中考成绩的事破败了,现在他这个老板变得空有其名。
顾让抱臂支在脑后,毫不在意地哼起调子,“好处多多~”
胳膊肘忽然被轻轻一撞,许沨误触到播放键,音乐声突响,导致旁边人的声音渐渐变小了,但索性能听清楚:“诶呦,太阳没打西边出来吧?你哥居然会来接你放学?那是你哥的车吧?”
“别乱开玩笑。”十年见不到三面的人吃饱了撑的来接他放学?许沨摘下一侧耳机,方便听人讲话。
顾让指着前面,“真的啊,你自己看看,那不就是你哥的车嘛!刘叔都把头伸出来,我把车认错,难不成还能把人认错?”
见他一脸认真,许沨这才瞥向前方。
校门口停着的黑色宾利降下一半后车窗,里面低眉垂目的男人迎着余晖侧坐在车内,日光略暗,脸部轮廊比较模糊,一时窥不清脸。
飘雪还在簌簌下落,寒冷的风莫名把身上的血液吹热不少。
许沨在不知不觉间加快脚步,直到打开车门坐下,他的目光都没从沈眠身上离开过。
他们好久不见面了。
坐近后,他终于能看清沈眠的脸。沈眠的眉眼依然温柔,眼尾的两颗痣掺揉在光辉中显得更加浅淡。
他哥没怎么变,只是脸比去年胖一点,只是一点,不仔细看很难看出来,挺好的,他前几年还嫌沈眠太瘦。
“哥。”
许沨试探性喊了声。
他不知道沈眠还认不认他这个弟弟,过去偶尔的几次见面,他来不及当面叫人,沈眠就走了,一点儿不回头,导致许沨很长一段时间觉得沈眠不喜欢这个称呼,不过沈眠本来就讨厌他。
“我来接你去沈家吃年夜饭。”沈眠头也没抬,注意力始终放在电脑上面。
他语气不静,许沨能从中听出几分着急,或许是着急说清来这的目的,生怕跟他沾上任何牵绊的掩饰。
有这么讨厌他么?
许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沈眠这才微微抬头,但始终没瞧来,只是淡声询问:“期末考得怎么样?”
许沨收回目光,关掉音乐,按住车窗升降器的手微微收紧,“还是年级第二。”
他抬头望向升起的车窗,两人的镜像虚碰在一起。沈眠没了下文。
许沨继续说:“哥,我高三下学期要办成人礼,班主任说家长必须来参加,要拍照留念,你要来吗?”
“再说吧。”沈眠语气淡淡,尾字的收音却有些拖长,车窗内虚假的他静了几秒,微微抬头,合上电脑,“你成人礼什么时候?”
许沨怔了一下,急忙回答:“2月1号。”
“这么早?”
“我高三了。”
许沨盯着沈眠,后者说了声“知道了”。
车内的暖气突然充裕起来,许沨感到一点热,便脱下外套揉成团放到腿上。
之后的路程两人再也没有任何交流,沈眠不会想和他闲聊家常,他深谙这一点,不会上前自讨没趣,沈眠能够答应来成人礼就已经是破例了。
车停到车库时,外面的天已经昏了。
刚进沈家宅子,沈眠便被几个趋炎附势的亲戚簇拥走。
沈家没人待见许沨,家宴就没请,许沨形影单只惯了,本意不想来,但这是能正大光明见到沈眠的唯一机会,运气好的话能说几句话,见不到人的时候,他过场也不走就跑了。
和从前没什么不同,许沨从角落搬来椅子在主桌挤出一个空。
亲戚热脸贴冷屁股地围着沈眠,像一围枯枝败叶捧着一朵花茎颀长高傲的玫瑰,许沨望着,产生一丝将花摘到手心的不妙思想。
视野倏然被遮挡住,他的想象也随之泯灭。
李楠雪穿着高定毛衣晃过来,轻蔑地扫了扫许沨。他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李楠雪和她儿子一样,每年上赶着来许沨面前晃悠,不找茬浑身不舒服,母子俩的心态他也知道,就是为了让沈眠身边的人吃瘪而获得快感。
沈眠和他分家住的事情沈家上上下下都知道,联想到当年的车祸,他们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也就知道沈眠讨厌许沨,许沨在沈家的地位和透明人没什么区别。
李楠雪带着自己的亲戚姐妹在主桌上落座,眼神堪称恶毒地剜向许沨,许沨每次接收到,都觉得自己被糊了一脸屎,用顾让的话来说,真几把恶心透了。
李楠雪:“小许怎么一个人坐在那啊?要不要过来跟阿姨和姐姐们坐?”
“不麻烦了,我还小,容易和大妈们有代沟。”许沨道。
李楠雪:“……”
李楠雪身边的小妹冷声嗤笑:“我记得这小子不是沈家的人吧?为什么沈家吃年夜饭要邀请一个外人来?”
“他哪里是外人啊,他是沈眠的弟弟,沈眠带过来的孩子,你这话要是叫沈眠听到了,看他怎么骂你。”李楠雪笑呵呵搭腔,她妆容虽画得精致,但脸上都是科技与狠活,其浮肿塑料程度不言而喻,以至于笑起来都像是万年僵尸开棺诈尸。
许沨每年都会给李楠雪不断变化的脸作比喻,这次算是近年来想到的最生动的。
“沈眠的弟弟不是乐言吗?这人眼睛的颜色一看就是国外的种吧,我记得沈家根本就没有混血的,他到底是哪来的野种?”
李楠雪:“他可不是野种,我不是说了嘛,这是沈眠的弟弟,你哪能说是个野种?”
“不就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嘛。”
“对了,怎么瞧不见乐言啊?”
“他不喜欢这种场合,我想着他都考了年级第一了,就任性他一回,放他去玩了,也不能总关在家里面。”
……
许沨:“……”也就李家的人会把野种这种粗俗词语挂在嘴边了。
不过他确实是个混血,是生母和一个不知名外国佬生下的孩子,脸随生母,只有眼睛的颜色遗传了生父。
“嘘,别说了,沈眠来了。”李楠雪提醒。
许沨帮沈眠拉开自己身旁的椅子,因为是多出的,两人不免坐得有些逼仄,时常会碰到膝盖,许沨尽量避免,沈眠却没什么表情,低头用热水烫洗已经清洗过的餐具。
“拿来。”沈眠道。
他愣了半秒,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什么,“谢谢哥。”
许沨知道这不是讲究,是沈眠独独嫌沈家宅子脏,但却不得不来,沈家利益互有牵扯,表上功夫不做,日后必有不少麻烦事要处理,他哥最讨厌麻烦。
清洗完餐具,桌上的菜也上齐了。
没什么爱吃的,也没什么胃口,许沨几乎不怎么动筷子,他看向沈眠,沈眠的碗里还是空的,他哥什么都没吃。
餐桌上的亲戚们互相寒暄,沈眠时不时被谈到,会随意应付几句。
“没爱吃的?”沈眠忽然问。
“嗯。”
沈眠默了下,“等会回去给你煮长寿面。”
出乎意外,许沨深深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应道:“好,谢谢哥。”
两人说话声音不小,三言两语也没避着别人。
李楠雪尬笑两声,“原来我做的饭不合你们两位胃口啊?想吃长寿面的话阿姨现在就可以帮你们煮啊,不麻烦的。”
她说着就要起身,旁边的小妹却莫名搭腔道:“姐,做我们沈总的就好了,外人你做什么呀,叫他来我们这里吃饭他还挑剔起来了,吃我们沈家的用我们沈家的,不见他报恩,居然在这里挑刺,我看平常都吃不上这些吧。”
说来说去无非都是找他的茬,许沨真希望她们能有些新花样,但说到沈眠面前,也是胆子够大。
沈眠虽然讨厌他,但对外他依然是众人口中沈眠的弟弟,当众批驳他和直接顶撞沈眠没什么两样,李家人低俗,也没长脑子,蠢得很。
许沨看向沈眠,沈眠眼尾细长,抬眼看人时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莞尔一笑,语气略显平松,听不出任何的生气。
他一说话,餐桌就安静了下来。
“你觉得他连这些平常饭菜都吃不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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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沈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