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校场上烟尘纷飞,枪影如龙,两道身影已挥枪缠斗在一处,贺珏不通武艺,但也能辨出程陵身法更为凌厉,出手更狠。
一杆长枪在他手中宛若游龙,逼得对手连连后退。
林闻单手支起下颌,闲情逸致观战,点评道:“今日校场比试,武艺高超者不在少数,但当真只有程陵舞得这般行云流水,煞是好看。”
闻言贺珏不由凝神细看,程陵身形颀长,比试的墨色劲装极其贴合他的身量,更衬得他猿臂蜂腰,比之对面那位瘦长麻杆样的郭都尉,确实潇洒风流许多。
贺珏神色复杂,陷入沉默。
“呀!”林闻疏高呼,“程陵胜了!”
她端正身姿欢欣鼓掌,侧首去看贺珏,却见贺珏怔怔出神,魂游天外。
“贺珏你抬眼看看呀!”林闻疏晃她。
程陵离了比武台领赏去了,贺珏远远瞧见华章长公主拾阶款款而下,朱红裙裾在风中轻扬,含笑行至程陵跟前。
“贺珏?”
“我看着呐!”
贺珏哼唧一句。
“不是呀,你看那儿。”林闻疏纤纤玉指一扬,指向两人斜对角偏远处的看台位置。
“那可是许绒?”
那个位置仅孤零零坐着个瘦弱女子,墨发如瀑,白衫飘飘,一如贺珏印象中许绒的模样。
“她如何会来,我记着她家中仅她一个女儿,难道她许氏宗亲里有人参军了?”林闻疏奇哉。
四周亦有不少人发现许绒,窃窃私语猜测她为何出现,许绒上一次出现在大众视线中,已是半年前的事,且还是因为那般难以启齿的原因,她家中也无人习武参军,难免诧然她竟会现身在这场武试会。
许绒漫不经心望着武校场,听不见这远处的议论纷纷。
贺珏不由得想起兄长所托之事,自己尚且头疼不知以何说辞向她转告。
程陵已领了赏银大步返回看台,林闻疏及时向贺珏辞别:“程陵回来了,我就不和你叙闲了。”
她站起身欲走,忽想起什么,提醒贺珏道:“哎,齐琳琅向长公主借了问春园一用,十日后在园中办乐会,你可定要来啊,届时本小姐有好东西给你。”
林闻疏前脚离开,旋即程陵已阔步拾阶而上,他手中拎了个绣着长公主府专用符制的黑灰布袋,袋中是他此番胜利的奖赏。
程陵欣然落座,状似不经意地将布袋子丢到桌案上,以为能在贺珏面上瞧见打算落空而闷闷不乐的表情。
意料外地,贺珏面容平静,反倒目带探究地盯着他的脸看。
不知她打的什么鬼主意,程陵轻哼一声,懒于搭理她。
两人无言以对观战许久,贺珏开口提出离开,正待起身时,斜对面的许绒也站起身下了看台。
许绒方下石阶,忽被一黝黑长臂拦住去路,她连忙后退一步又站到阶上。
拦下她的是个身形高大的黝黑胖汉,他身后零星跟着二三家仆。
胖汉面色不善,劈头便问:“许绒,我四弟因你的缘故至今不敢踏出家门,你倒是敢大摇大摆出来,还现身在诸位世家子弟面前。”
胖汉提高声调:“你这许家女儿,当真没有半分羞耻之心?”
看台上不少人已注意到许绒那边的动静,贺珏听见声音,也循声望去。
许绒一听他谈及自己四弟,就知来人是谁家的,理都不愿理,沉声一喝:“滚开!”
言罢趁胖汉未反应过来,一把推开身前的粗黑手臂,昂首提步前行。
胖汗意识到被她呵斥,怒气涌上头,追上去拽住许绒胳膊拦下她。
许绒转过头,面上掩不住的厌恶,胖汉亦满脸怒容,道:“许绒,半年前你致我四弟伤残,至今未有半句道歉,半年来你躲在府中不敢出门,我们拿你无法,如今你竟踏出家门还被我逮着,我要你即刻去陈府,给我四弟认罪。”
“呵。”许绒冷哼,“陈老四不来向我下跪,反倒要我去给他认罪?”
胖汉眉头皱得死紧,厉声问她:“真是荒谬,你咬下他的耳朵,至他容貌损毁,又令人打断他的右腿,至他身体残缺,简直罪大恶极,倒要他给你下跪?”
“我咬下他的耳朵,那是他活该,他腿被打断与我无关,我何罪之有?”
许绒猛地抽手,胖汗已有防备,死死拽住她,许绒反被自己的力道带着晃动半步。
许绒瞪着他,道:“我不愿和你们这些恶心东西拉扯,速速松开我,否则我也定要咬下你的耳朵。”
胖汉斥责她:“你怎敢如此嚣张,罪行累累,知错不改,真是丢许先生的脸面。”
啪——
许绒抬起未被束的手,一掌打在胖汉黝黑黏腻的脸上,掌风狠厉,完全不像一个此般瘦弱的女子能挥出的力道。
“少拿我爹来说事!”许绒怒道。
“许绒……”胖汉咬紧后槽牙,目光阴狠,从嗓中挤出一句:“你这是自找的。”
他一把扣住许绒肩膀,押着许绒就要强硬带走,力道之大,许绒疼得闷哼出声。
许绒挣扎着摆脱钳制,胖汉愈是加重力道。
看台上已经喧嚷起来,因知道撕扯的两家有何恩怨,也没人下台阻拦。
程陵只见眼前浅青身影闪过,转眼间贺珏已提起裙摆奔下看台,知她必定是朝那两人而去,他也连忙起身追过去。
胖汉拉扯许绒间,眼前忽地蹿出条青色影子,倏然拽住他半只衣袖阻拦他。
贺珏站定,喝道:“松开她,大庭广众之下拉扯一个女子,你是何居心?”
胖汉认出青衣女子是贺珏,攒眉对她道:“贺二姑娘,这是我们陈许两府的恩怨,与你贺府无关,你可别惹事上身。”
贺珏道:“且不说当时就是你四弟先出言羞辱,就是此刻,你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强行带走人也极其不妥,你若还有怨气,可私下商议解决,怎能如此过分?”
胖汉不欲理会她,陈家被人指点非议半年之久,他作为陈家子孙也同样抬不起头,憋屈到如今,未料到今日会碰上许绒。
他就是要在一众世家子弟面前,让他们亲眼看见自己带着这许绒回府认错,挽回陈氏颜面。
他挥手推开贺珏,贺珏被推得踉跄几步,见他不管不顾,依然要继续押着人走,她急急冲上来就去掰扯他押人的手。
他抬起手正欲再推贺珏,眼前又忽地闪现出个黄衣身影,举起的手被猛然推开。
林闻疏横在他同贺珏面前,她疾奔而来时跑红了脸,此刻气喘吁吁,白瓷般的脸蛋上点缀着两坨嫣红。
她绷紧脊背,扬声呵斥:“姓陈的,你青天白日推壤拉扯弱小女子,你算什么好汉,我看你才是丢你陈家的脸面。”
三女一男挤在一处,场面顿时滑稽混乱起来,四周愈多人拥上前看热闹,不少人对着胖汉指指点点。
胖汉本认为自己理直气壮,却被这场面盯得心虚起来,但仍不愿放手。
贺珏与林闻疏见他不为所动,纷纷去掰他押着许绒的手掌。
“你们滚开,我陈家的事与你林贺两家何干?莫要多管闲事。”
被人如此围观指摘,胖汉面红耳赤,又急又怒,掌中加大力道欲将两人推开。
程陵穿过人群走出来,身形高大,面容端肃,身居武官将领多年沉炼出的威压迎面而来。
程陵沉声道:“陈家大郎,今日是两军比试,长公主尚且坐于台上,你扰乱武试,这是置公主于何地?”
众人朝长公主身处的看台上望去,见公主面朝人群处,的确已注意到此处的喧闹。
陈家大郎看向公主,重重喘息几口,终于收回视线,手上卸了力,将许绒推出半臂远。
阴沉沉道:“今日情形特殊,许绒,别让我在外边碰上你。”
而后猝然转身,带着仆役离开武场。
许绒面色恢复冷淡,也要自行离开,贺珏担心她独行再被陈家碰上,坚持要拽着她与自己同行。
贺珏向林闻疏告别,林闻疏推着她,要她快些带许绒离开。
林闻疏见几人走远,提腿要返回看台,回身却见自家兄长林辞风,长身玉立,站在已散得稀疏的看客中,目光沉沉望着自己。
她心脏猛地一跳,懦怯着挪到兄长身旁,垂首闷声唤道:“阿兄。”
马车载着两人驶向许府,一路上许绒神情疏离,一言不发,贺珏心中揣着事,也默不作声。
约摸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许府大门口,贺珏掀开车帘,冲着踞于马背上的程陵道:“我有事要耽误些时辰,你先行回去罢,我自会同夫人解释。”
程陵视线向下瞥她一眼,没作反应,贺珏也懒于待他回话,放下布帘面向许绒。
“我有话同你说,可否随你一道入府?”
许绒看向她,没张口,嗓间溢出半截声调:“嗯。”
而后起身,弯腰下了马车,贺珏亦跟随在后。
许绒行至自家园中,在荷池边的一处风雨亭坐下。
贺珏有些紧张,口舌发干,端起许绒替她斟满的清茶,一口饮下。
她深吸口气酝酿着,小心向许绒道出来意。
她对许绒这几年的极端举动一清二楚,脑中揣测许绒会做出何种反应。
会摔盏?会怒吼?亦或转身跳入这潭荷池中?
若她跳池,贺珏端正身体,做好拦截她的准备。
许绒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毫无反应。
放下茶盏,道:“我知晓了,辛苦你传话。”
就这样吗?贺珏心想,又顿了片刻,见许绒的确十分平静,出乎她的意料。
贺珏猜测兴许她与贺靖此前已沟通过,许绒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早已预料到今日。
亦或她经历过这桩桩件件,心境不同从前,已不是从前莽撞固执的少女。
亭外飘起丝丝细雨,打在浅红一片荷花叶上,耳周响起细密冗杂的落雨声。
丝丝细雨渐成滴滴雨点,贺珏确定她情绪稳定,不会做出极端举动,便要同她告辞,站起身走出亭子。
“贺珏。”
许绒轻声叫住她。
贺珏回首,就见许绒直直盯着她,满池荷叶折射出的光晕,映照得她的面色些微发绿,些微阴冷。
贺珏被她盯着,莫名觉得好似被两块透白冰晶刺入眼中,寒意直抵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