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膝下四位帝姬,三位皆远嫁藩镇异姓王或地方豪族,独有华章长公主一人留在京中,嫁与太府卿钟旸。
因得帝后溺爱,长公主的性子被养得恣意骄纵,手持御赐玉令,可随意出入宫禁与各处官署。
听闻公主尚武,自幼有武学师傅教习,不仅骑□□湛,刀枪剑戟亦是能手。
此次武试会,是公主央求圣上许久才得的应许,正逢褚为山一军主力尚留在京中,恰可与龙武军李将军麾下精锐较量比试一二,胜方由公主亲自嘉奖赏赐。
圣上原意亦欲借此检阅两军能力,遂同意由长公主牵头举办此会。
两军对垒比试武艺,此种大场面难得一见,若非程陵作伴,她应是极乐意往之,却因他的缘故,贺珏只觉意兴阑珊。
武试会当日甚至堕于打扮,仅随意挽起发髻,着旧日浅青裙衫,拖拉许久才出门乘上马车。
贺珏神情恹恹地走出程府大门时,程陵却已意气轩昂高踞骏马之上,随时准备启程。
母亲说得对,若是贺珏不去,自家的将官比试,他作为上官也定然得去。
偏偏贺珏不愿与他同行,自己就非得想办法带上她不可。
看她在自己手里吃瘪,就好似打胜一场不动干戈的战役,程陵欣然享受这种颇为奇怪的胜利果实。
二人踏入武校场时,比试已行至中途。程陵引着贺珏登上看台落座,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看台下一众健壮大汉舞枪弄棒。
程陵看得认真,贺珏却百无聊赖,她目光扫览看台上诸多观客,试图认出几名熟人,借着叙旧脱离程陵身边。
“程小将军!”
看台的石阶口大步走上来个着暗色劲装的青年,个头很高,脸上扬着笑,长得粗枝大叶。贺珏不识此人,看着他倒是与程陵熟稔。
程陵掀袍起身,执手行礼:“郭都尉。”
“将军几时到的?我方才在台下督导枪阵,竟未及时迎候。”
“不过刚到。”
郭都尉目光转向一旁跟着起身的贺珏:“这位是......?”
“是内人,贺家二女贺珏。”
“见过弟妹。”郭都尉豪爽冲贺珏行礼,道:“郭某此前不在京中,竟错过了将军的喜事。”
他打量贺珏一眼,面上露出些许轻浮,又道:“没想到与将军结亲的是贺家女儿,还是位玉琼之姿的貌美佳人。”
贺珏面上端着得体,浅笑还礼,心下暗嗤:貌美个鬼,自己今日出门都没认真装扮,脂粉浅淡,且程贺两家在京中也是显赫人家,两姓结亲满城皆知,此人是程陵熟人,倒装得耳目闭塞......
程陵啊程陵,你看看你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人?贺珏暗自乜斜程陵一眼。
“将军不下场露露身手?也让我们龙武军麾下将士观摩学识一二。”郭都尉奉承着邀请。
原是对家啊。贺珏恍然,此人多半是来挑衅他的。
程陵神色疏淡:"今日难得有闲时专程陪夫人观赛,实在不便离席。两军将士武艺精湛,程某在此助威便是。"
此次比试的多是中下层将官,程陵本是不用亲自下场的。
若是自家军中将士,断不敢这般贸然相邀攀谈,偏偏是这郭都尉,此人出了名的难缠,程陵不欲与他周旋。
忽觉臂上一沉,接着鼻间袭来一阵清冽药香,贺珏笑吟吟贴近他,软语亲昵道:“妾身常听人说郎君战场英姿,却从未亲眼得见。"
她笑意加深,道:"不若借此机会,郎君让妾身开开眼界?"
贺珏眉眼盈盈似春水,程陵目若寒冰与她对视着。
程陵抬起宽大手掌覆住臂上贺珏的整个手背,温声道:“夫人若喜欢,日后在家中,为夫每日为夫人耍一套剑法,今日难得偷闲,不如陪夫人说些体己话?”
一旁的郭都尉抚掌大笑:"比试一场不过盏茶工夫,耽误不了将军与弟妹恩爱。"
贺珏眉眼弯弯,活像一只小狐狸,她娇声道:“是呀,知晓郎君军务繁重,妾身是明理之人,又不会责怪郎君不日日陪伴。但今日这般热闹难得一见,就当哄妾身开心,郎君下去比一场嘛。”
程陵眸色愈冷,阶梯上又突然蹿出个人,上来就抱拳行礼:“参见将军。”
而后注意到旁边另一男子,又行礼:“见过郭都尉。”
“罗参军,有何事?”程陵正色问道。
罗参军恭敬道:"赵参军不知怎的突发急症,腹泻不止,无法出战下一轮枪法比试,褚将军特命末将来问问将军,可方便代替出战。”
突逢变故,褚将军亲自差人来请,这下程陵无法推辞了。
他不动声色拂落贺珏挽着他右臂的手,抬腿就要跟着罗参军往下走。
郭都尉侧开身让出石阶,笑道:“将军先请。”
贺珏挥挥手中绣帕,笑道:“郎君威武。”
贺珏终得舒心,添满茶水,捏起点心,自在逍遥准备好看程陵乐子。
“贺珏——”
嗓音清润甜美似春日莺啼,贺珏循声望去,见层层石阶间探出张白瓷般的笑脸,接着走上来个着鹅黄披纱大袖衫的窈窕女子。
巧笑倩兮,一步步朝贺珏而来,贺珏也急忙站起身迎上去。
女子伸出手轻拥住贺珏:“贺雁雁,本小姐甚是想念你......”
她嘟起嘴,娇声娇气唤贺珏小名。
贺珏从她怀中探出上半身,伸出双手揉捏她细腻软糯的白净脸蛋。
“林闻疏,我亦甚是想你。”
来人是贺珏自小一起长大的闺中密友,林尚书家的小千金,贺珏想起她家舅父在军中任职,她定会前来,只是不知她舅父投的是校场上哪位将军的麾下。
自贺珏夫妇二人登上看台,林闻疏一眼便瞧见了,本欲上前寒暄,却碍于程陵在侧,踌躇着不肯上来。待见到有两人接连登台,程陵随之离席,她喜出望外匆匆赶来。
两个女儿家挽手落座,林闻疏开口便道:“你竟与程陵一道来的,看来你们夫妇二人感情不错嘛。”
贺珏不言语,目光幽怨斜眼瞪她。
“哈。”林闻疏尬笑一声,她可太知道这两人那些事了,除却阿愿,她怕是贺珏的头号倒苦水对象。
她重新挑起话题,问:“你成婚几日,嫁给程陵体验如何?”
贺珏觉得她这话问得奇怪,嫁人就是嫁人,能有什么体验?
她思忖后答道:“不好也不坏吧,除了每日要见到他,其他时间同从前在家中无甚差别,挪个地方睡觉罢了。”
虽说婚前和程陵约定互不相扰,奈何姚夫人要他夜间宿在家中,自己与他同室相处心绪不佳,幸而他算是遵守约定,两人若非必要,当真半句话也不会多说。
若不必日日对着那张冷若寒冰的脸,其实也不算糟糕。
林闻疏道:“婚前你提起他便咬牙切齿,我还以为你嫁进去会闹得鸡飞狗跳的,如此听来,你对她的厌憎,似乎也没那么深。”
“倘若不必见他那张冷脸,忍受他的冷语,我的确没那么讨厌他。”
贺珏恨恨往嘴里塞入一块莲子糕。
林闻疏好奇:“那你还愿意同他一道来看武会?”
贺珏苦着脸:“我是被迫的。”
林闻疏观她那张脂粉清淡、几近素白的脸,活像被生活磋磨过三秋般惨淡,宽慰她道:“亲都成了,黄河不西流,你且想开些罢。程陵也算龙章凤姿,容貌风华,你每日对着这样一个俊俏郎君也不算吃亏。”
"嗯?"什么跟什么啊?
贺珏一脸莫名看向她,问道:“你是在夸程陵?他龙章凤姿?他容貌风华?”
“是啊,纵使你讨厌人家,也不可否认程陵确实生得好看,身量皮相皆是万里挑一。”
林闻疏理所当然肯定道。
贺珏狐疑:“我怎么觉着你是为了宽慰我胡言乱语呢,你口中这人是程陵吗?”
林闻疏摇摇头,道:“并非我说胡话,而是你贺珏被私人仇恨蒙蔽了能发现美的眼睛。”
“......”
什么仇恨啊,这臭丫头胡说八道什么?贺珏愈发觉得她奇怪。
“从前听你日日数落他,我都不好直言。其实程陵这人倒也没你说得那般不堪。而且......”
她观察着贺珏脸色,只看到一脸古怪,林闻疏放宽心继而道:“我觉得吧,能得程陵这样的郎君其实也是极好的,容貌俊朗,家世显赫,文武双全,又是个......”
“且慢,且慢!”
贺珏及时出声叫住她,伸手覆住她的额头,片刻后凝眉问道:“你身体康健,今日却竟说胡话,你觉得嫁与程陵是好事?”
林闻疏面色有些发红,拨开她冰凉凉一只手,不好意思道:“并非我一人如此认为,若他真如你口中那般不看,为何京中有那么多宗室世家女倾慕于他,”
她偷觑贺珏一眼,继续道:“然你素来不愿听他的事,我便从未主动和你提及过。”
贺珏露出惊诧的表情,好似听见了什么恶鬼现世的骇人奇谈一般。
林闻疏道:“你们未议亲前,程陵将要回京的消息才传开,替京中贵女们上程府提亲的红娘,几乎快将程家的门槛踏破。”
她回想起彼时同别的姐妹闲话此事,亦觉不可思议,道:“谁曾想,最后与他拜堂的,竟是你这个连他名字都听不得的贺珏。”
贺珏几乎要疑心是谁披了林闻殊的皮囊,两人同仇敌忾编排程陵多年,怎的一段时日不见,这人就完全变了副模样。
她竟然说嫁于程陵是好事,还说京城无数世家女子皆争着要跳入这火坑?
是哪些傻瓜想不开,上赶着要嫁一尊冷面阎罗?
待进了门,每日晨起还能算是夫妻见面吗?分明是小鬼上朝嘛。
“你说京中有许多女子倾慕于他,我怎么从未听闻?怕是大门不出不知外边光景,光听闻程家门楣显赫,便昏了头吧?”
贺珏怪腔怪调,林闻疏险些破功笑出来。
“你竟当真一点没察觉?远的不提,单说你府上那位大姐姐贺玥,仅是我去贺家寻你时,撞见程陵那几次,贺玥必定如期而至。”
“巧合罢了,我阿姐是正经闺秀,乖巧呆在家中,哪似我一般满城的乱逛,在府中碰上他再正常不过。”
贺珏不以为意。
林闻疏当真笑出来,心道这个傻子,难怪三天两头在府外疯玩,却一点没了解过程陵的事。
“此外,再说说这校场之上,听闻华章长公主隔段时日,便要进一趟程陵他们军中,若说长公主尚武去巡视观摩,可怎么只见去他们军中,却从未踏足过龙武军的营地。”
林闻疏眼眸放光,兴奋分享着她从四面八方搜罗来的小道消息,她故意拖长声调:“你当长公主极力促成这个武试会是为了谁......?”
贺珏面上浮现出林闻疏与她相识十几载,却从未在她脸上看见过的复杂神情。
“喏。”林闻疏下巴一扬,轻笑提醒:“你瞧。”
贺珏循着她的视线望去,校场中的比武台中央,程陵取了长枪,正活动四肢将同对面的郭都尉一战。
他身后的看台上,乌泱泱坐着群锦衣华服的世家子弟,这帮人众星拱月般围着的那个红服女子,正是华章长公主。
此刻,长公主正凝神沉目,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程陵比试的那处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