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兴高采烈地拉着贺珏叙话,屋内其余女眷也知程贺两姓结亲一事,七嘴八舌问起贺珏。
贺珏试图集中精神应对,但她口中酒气未散,意识无法完全回笼,只能捏着自己大腿根的软肉,用顿痛使自己维持清明,免得在诸位长辈跟前失了礼节。
姑姑亦知她与程陵已经成亲,当时姑姑还未脱身,特意托人从庆阳送来贺礼。此刻忽问起她与程陵的近况,贺珏喉间滞涩,一时间也不知从何说起,姑姑嫁到庆阳时自己和程陵都还未相识,显然是不清楚自己与程陵不睦的。
思及程陵,贺珏陡然意识到,自己想起他的第一反应,竟不再是下意识皱眉反感。
而是在炎气蒸腾的车厢里,他阖目小憩的侧容;是在檀烟香霭的佛殿中,此人将写着朱红大字的木签递入自己手中,嗓音清扬道:“上上签。”
贺珏察觉到自己思绪飘远了,且漂浮的方向有些诡异,她猛地一甩头,意图甩掉脑中被酒意熏染出的混沌,连同脑中那些或立、或坐、或跪,甚至还会开口说话的程陵一并驱走。
“贺珏,你脸怎么红成这样?”贺若橦注意到她面颊发红,不由关切发问。
贺珏慌忙抬手抚上脸颊,掌心触到一股热气,她低低干笑两声:“应是方才多饮了两杯的缘故,有些不胜酒力。”
姑姑的目光还停留在她面上,贺珏微微赫然,不自然地转过脸避开她的目光。
就在转首的刹那,余光瞥见厢房门口一道清瘦身影倏忽闪过,快得几乎叫她疑为错觉,贺珏的酒意霎时散了,霍然起身就要往门口追去。
行动间袖摆却被贺若橦一把拽住,因被贺珏突然地举止吓到,诧异问她:“你干什么去?”
“姑姑,我现下有急事,改日回贺家再与你相聚!”
贺珏拉开衣摆上那只手,话音未落人已冲向门外,谁知跨过门口时一个踉跄被绊倒在地,脑中残余酒气尚在作祟。
她连忙爬起身,隐约能听见后方姑姑无奈的声音:“哎呀呀,你慢些,记得带着程陵......”
待跌跌撞撞追至走廊,只见那道身影已穿过一楼大堂,正往门口去。
“许绒!”贺珏趴在二楼木栏上,扬声唤那个身影。
楼内人声乐声杂沸,那人脚步未停,显然没听见,贺珏顾不得仪态,提起裙裾便往楼下的许绒奔去。
贺珏追至门口,只见许绒立在阶上,已从茶楼小二手中接过马匹缰绳,正欲踩着脚蹬上马。
“许绒!”贺珏再次高喊,可许绒依然恍若未闻,一个利落翻身便跃上马背。
贺珏冲出茶楼时,那匹黑马已载着许绒奔出数十丈远,贺珏扶着门框喘息,方才跌倒时扭伤的脚踝隐隐作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渐行渐远。
不对,不对!
忽地,贺珏瞳孔骤缩。
贺珏盯着远去的一人一马,她跟着贺靖学骑射多年,常与马匹打交道,前方那匹奔袭的黑马后肢发力古怪,步伐明显不对劲。
下一刻,她果然听见许绒的一声尖利怒喝:“停下!给我停下!”
那马匹已然失控,四蹄凌乱,身躯剧烈颠簸,似要硬生生将背上的许绒甩下来。
贺珏目光急扫过茶楼门前栓着的马群,当即有了决断。她快步冲下台阶,直奔最近一匹健壮骏马,伸手就要去解木桩上的缰绳。
“姑娘使不得,这是其他客人的马,可不能动呀!”看马的小二慌忙上前阻拦。
贺珏已麻利解开绳结,推开阻拦在前的小二,喊道:“回头赔你!”
说罢她已矫健地翻身上马,驾马朝着许绒的方向疾驰而去。
前方许绒□□那匹马已进入癫狂状态,在街市上横冲直撞,摊铺被掀翻一片,行人惊惶四散,反倒为贺珏清出一条通路,贺珏身下的马倒是一路无阻,径直奔至许绒身后。
“许绒,手给我!”贺珏高声呼喊。
许绒仓皇回首,脸色煞白,却仍死死攥着缰绳不肯松手。
“这马已经疯了,再不脱身非摔死不可!”贺珏见她犹豫,声音陡然凌厉,“快把手给我!”
许绒终于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贺珏单手控缰,另一手牢牢扣住她伸来的手腕。
“听好了,”贺珏努力调整好两匹马的间距,沉声道:“待会儿我说跳,你就往我这边跳,我会接住你。”
贺珏紧盯着两马的距离,待它们终于并行时,贺珏高喝一声:“跳!”
许绒借力腾身,贺珏同时伸出另一只手,双臂一揽,转瞬间,人已稳稳落到她的马背上。
那匹疯马继续狂奔向前,贺珏立即勒紧缰绳,试图稳住身下坐骑。
“当心!快避开!”许绒在她耳畔急呼一声。
贺珏抬头,见那匹已完全陷入疯癫的马不知何时竟已调转方向,朝她们直冲而来。
两人座下的马匹受惊,也不再听从指挥,顿时扬蹄狂奔,两匹失控的烈马在长街上划出凌乱的轨迹,却不偏不倚地轰然撞上。
巨大的冲击力将二人甩下马背,她们双双侧身倒下,千钧一发之际,贺珏及时环住许绒腰身,护着她在地上连滚数圈,直至后背狠狠撞上街边货摊。
贺珏被撞得头昏眼花,一时竟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再回神睁眼,就见那匹疯马竟从她们身上飞跃而过,直直冲向迎面驶来的一辆华贵马车。
马车上一身黑衣的车夫及时收束缰绳,迫使马车停下,就在疯马即将撞上的关头,刹那间,车帷翻飞,一柄长弓自车内探出,箭镞寒芒乍现。
执弓男子广袖垂落,露出骨节分明的腕骨,箭尾白羽在他指间轻轻一颤。
咻——
箭矢离弦而出,精准贯穿疯马前蹄,马匹哀鸣着跪倒在地,扬起一片尘土。
见混乱终于消停,车辕上那黑衣男子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下的贺珏二人及那匹疯马,厉声呵斥道:“哪里来的刁民孽畜?胆敢惊扰翊王殿下回京的车驾!”
贺珏双眼已经发黑,她撑起最后一口气向那车内看去,隐约可见一张模糊的面容,冷白的,笑着的。
不远处那处高耸的栖鹤楼内,已有许多人注意到街道上的骚乱,纷纷探出好奇的头颅来围观,一时间人头攒动议论纷纷。
唯有三楼雅间内,一位面色青黄的男子静立窗前,他并未探头,只垂眸睨着街上狼藉,忽地扯出一抹讥诮的冷笑。
男子原本冷肃的面容,却因残缺的右耳处余下的那道狰狞疤痕,被衬出几分荒诞。
好疼啊!好疼啊!疼啊!
贺珏紧闭着眼,泪水仍不断从眼角汩汩地往外冒。
“贺珏?贺珏!”程陵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声急过一声。
她从这呼唤中挣扎着醒来,熟悉的帷帐映入眼帘,触目所及的还有程陵那紧锁的眉头。
她稍微有些心安,正欲开口,却尝到唇边一片咸涩,脸上也尽是濡湿清凉。
也不知自己在梦中哭了多久,偏被程陵瞧见这般狼狈模样,真丢人啊,贺珏想。
“可能说话?”程陵轻声问她。
“嗯。”轻应一声,声音干闷嘶哑。
程陵起身端来一杯水,轻轻托起她的后颈,将杯沿抵在她唇边:“先润润喉。”
水流入口中,是温的,也是咸的。
她抿了抿唇,嗓音总算清亮几分:“许绒呢?”
“她无大碍,已送回许府将养。”
“我伤得如何?”
程陵的目光犹豫起来,斟字酌句道:“未伤及腿脚和脑子,不会影响你往后生活。”
“......”
贺珏险些气笑,此刻她分明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作痛,这人竟还挑着好的说?
贺珏想起程家两位长辈,开口问询:“夫人他们......”
“他们已知晓了,午后你被送回府中,母亲见你多处有伤,急得落泪。”
贺珏默然,而后道:“那我阿爹阿娘呢?”
“尚未惊动,母亲原要派人去传话,我拦下了。贺靖不愿国公二人担忧,也在国公府下了封口令。”
他顿了顿,又添了句:“不过纸终究包不住火,他们并非完全不闻府外事,迟早会知晓的。”
贺珏完全不说话了,若有可能,她宁愿双亲永远蒙在鼓里。
她至今仍记得六岁那年的情形,她被高热烧得晕厥,朦胧中看见榻边母亲泣不成声地颤抖。
后来她的双眼已经肿胀得难以睁开,但她的耳朵还能听见声音,她听见侍女们幽幽的哭泣和低低的话语,
“夫人已不吃不喝整三日了。”
“自打小姐落地,国公和夫人何曾有过一日安眠......”
“不过熬了六年,夫人生生老了十岁不止......”
她又昏睡过去,竟梦见自己浑身冰凉地躺在灵床上,母亲伏在她的尸体上,哭得撕心裂肺,哭到没了生息。
那场高热,使得贺珏真正明白自己是个怎样的负累,短短六年光阴,已让母亲形销骨立,父亲眉间刻满愁纹,兄长及阖府上下待她如捧薄冰,连说话都要放轻三分。
六岁的贺珏也是在昏沉中淌下泪来,当时她脸上的泪水立即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拭去,母亲停下哭声,柔声唤她:“雁雁醒了?!”
自那以后,她再不肯在母亲面前显露半分病态,亦不愿再时时待在母亲身边,她要要让母亲相信,自己是一个康健的女儿,再不会让母亲忧心。
程陵见她沉默的面上莫名浮起哀戚,以为她是身体疼痛:“可是伤口疼得厉害?”
贺珏微不可察地摇头。
“那你可要用些粥食?昏睡这许久,定然饿了。”
屋外已是月挂柳梢,贺珏躺了几个时辰,腹中空空。可思及以往种种,只觉满心郁结,哪里还有胃口。
贺珏将锦被拉过头顶,声音闷闷地传来:“不必了,我想独自静一静。”
程陵也未勉强,起身给她留下空间,临去前又驻足道:“我就在外间歇着,有事唤我。”
行至外间,程陵坐在榻边观察她良久,见她蒙着头的身影始终未动,也便卧榻歇下了,又担忧她的梦游症,仍支着耳朵留神里间的动静,所幸一夜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