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珏虽踏遍京城各条大街小巷,进大理寺的门却是头一遭,竟是为了来认领尸首。
程陵原想劝阻,只说他与贺靖同去便好,免得她受惊。在程陵看来,贺珏纵是再鬼马闹腾,也终究是个女儿家,又是打小在国公府娇惯着长大,定是没同死人打过照面,还是在河里泡了不知多久的尸体。
可贺珏不肯,坚持要亲自前来,她心中有一种执念,不仅是对于插手贺靖许绒的感情,致使许绒失联而不安愧疚,更是对此事的猜疑不断加深,她非得亲眼去看看,许绒是否真会选择自尽。
程陵此番未同贺珏同乘马车,而是一路骑马,待一车一马到了大理寺门前,他下马去接车内的贺珏,本担心她会害怕,却见贺珏面如平湖,异常沉静。
程陵的相识好友大理寺丞谢遥得知消息,已候在官衙门外,他快步迎上来,领着二人往停尸房去。在将军府时程陵又另唤仆役去通知贺珏,因此耽误了些许时辰,贺靖还未赶到,贺珏二人只得先随谢遥进去。
几人到了验尸房门口,见房中置着两张案桌,案上分别摆放着尸体。一具被冷灰敛布覆住,只依稀看出个人形的轮廓。
还有具露出全身,头颅正被一位年轻男子俯身摆弄着。男子着绛色暗纹官袍,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清隽白净,举手投足间透着十足的书卷气,神情却极其漠然地察看着眼前的尸体,几近冷酷。
男子手中铁器闪着寒光,察觉有人进来,他直起身望向门口的来人,目光一如他握着的那柄尖长铁钳。他见其中两个是陌生面孔,只得向自己唯一认识的下官问话。
“谢大人,你这是……?”男子看向谢遥。
谢遥忙向他引见道:“裴少卿,这位是程府的少将军,程陵。”
他又转向贺珏:“这位是少将军的夫人,亦是贺国公府的二小姐,贺珏。”
“昨夜涞河里打捞出一具女尸,形貌与他们近日失踪的友人贴合,特请他们来辨别是否相识。”
谢遥解释的功夫,那位少卿大人眼风疏冷,极快地在两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不轻不重地在贺珏面上顿了一瞬。
那裴少卿点点头,示意几人继续入内。
自进门起,贺珏的目光便死死盯着那裴少卿身后的另一张案桌,全然未注意到男子停在她面上若有所思的眼神。
那张案上被殓布罩着凸起低伏的轮廓,依稀可以判断出布下是个身量薄瘦之人。
谢遥引着二人来到覆着殓布的尸首前,贺珏已能闻见一股难闻的味道,酸腐腥臭,像幼时见过的那只雀鸟一般,她顿时觉得有驱虫在自己喉间蛄蛹,这味道刺得她难受。
程陵敏锐察觉到她的肩膀轻微颤动,抬手覆在她的肩头,道:“我来罢!”
贺珏使劲吞咽下喉中分泌的唾液,艰难地点了点头。
她看着程陵走向那张案桌头端,伸手就要去掀那块殓布,随着他愈加贴近殓布的手指,贺珏的心逐渐提至喉尖。
殓布被缓缓掀开,一张浮肿变形的面孔赫然呈现,惨白的皮肤被河水泡得发胀,五官扭曲移位,可贺珏还是认得出来,这具尸身不是许绒。
程陵端详着女尸肿胀的面容,一时难以辨认,他转头去瞧贺珏,见她未看尸体,反是垂着眼不知在沉思什么。
“贺珏?”他唤她。
贺珏抬眼看他,并未言语,只缓缓摇头。
程陵便将殓布轻轻覆回尸首脸上,冲等候在旁的谢遥道:“并非我们要寻之人。”
三人刚踏出验尸房,便见贺靖风尘仆仆赶来,他一见贺珏已出来,便急步上前去,嗓音发紧:“雁雁,里面可是……?”
贺珏亦上前几步,扶住兄长摇晃的身形,轻声道:"不是她。"
贺靖紧绷的神经骤然瘫软下去,他闭目长叹,沉沉吐出一口浊气。
验尸房内,那位着绛色袍的裴少卿,已直起身,目光幽暗望向门外,注视着贺家兄妹相互搀扶着离去的身影。
待出了官衙,贺靖面色很是难看,整个人似泄了气般,向她二人辞别先行。
程陵始终觉得贺珏反应奇怪,疑心她是被惊愣住,准备先将人送回府后,自己再前往军营。他已察觉贺珏梦游症复发与白日积郁有关,今日这桩变故来得突然,几人都是始料未及,若让她因此再加重症状,反倒糟糕。
然贺珏强自振作,执意推却了程陵相送,独自登上马车,却不是回将军府的方向,而是径直往许家驶去。
方才确认尸首并非许绒时,贺珏便已决意要走这一趟。连日来几人寻遍各处,许绒一个大活人却如人间蒸发般杳无踪迹。
每过一刻,她心头的不安便更深一分。
这般无头苍蝇般四处搜寻,永不会有结果,除却贺靖,最可能知晓许绒下落的,莫过于许家人了。
她莫名有种预感,许绒离开,或与贺靖无关。
贺珏觉得这许府,她定要走上一遭,许先生虽不见贺靖,未必会将她拒之门外。
马车到了许府,许府的人倒是没为难她,礼数周全地将她引至见客的厅中,她在厅内静候良久,等来的却不是许先生,仍是之前同贺靖传话的那位书童。
比之对待贺靖,书童对贺珏的态度要和缓许多。
“贺二小姐,我家先生说了,不许贺公子再来,也是想就此与贺家断了往来。先生知道您是为我家小姐而来,但先生对小姐已是心灰意冷,不愿再过问小姐之事,也请贺小姐……”
书童迟疑一息,终是缓缓道:“往后不必再来许府了。”
书童并未逐客,只朝贺珏略一颔首,她甚至来不及细问,那书童已转身离去。
正踌躇间,她忽地看见书童离去的那条道上,墙角出现个眉眼稚嫩的紫衣丫头,那丫头偷眼看她,察觉到贺珏目光扫来,忙转身走开了。
贺珏看那丫头有些许眼熟,心头微动,自己曾在许绒身边见过她几次,连忙跟着上去,尾随着她一路弯弯绕绕,竟到了那日与许绒说话的荷花池。
正直初夏,池中荷花已绽了大半,此前她到这园中时天色昏暗,且怀有心事,都未曾细看一眼。
此刻晴光映照,再认真望去,发现这荷池布置极见匠心,曲栏回护,碧叶连天,粉白菡萏错落其间,显是经年有人精心打理着的。
小丫头也知身后有人跟上,她在池畔停步,转身望向追来的贺珏,待到贺珏跟近她面前,才弯了弯腰,郎声道:“贺小姐,奴婢知道您是为我家小姐而来,也知您为了她辛苦奔波多日。”
语未言尽,小丫头话音忽顿住,面色浮起犹豫,贺珏只静静看着她,等着她后面的话。
她斟酌后,神情忽地变为坚定,道“奴婢斗胆求您,莫要再寻下去了。”
贺珏目露不解,小丫头解释道:“我家小姐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她做的一切选择都有自己的考虑,此番离去自有主张,若她不愿,任谁也寻不着的。”
“且我家先生近年来因小姐的事忧思成疾,如今病体未愈,实在经不起折腾了。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但小姐尚有未了之事,断不会做那等糊涂抉择,您且宽心。”
烈日已近中天,闷热的空气裹着贺珏打蔫儿的身躯、及沉重的步履走出许府。
她扶着车辕缓缓登上马车,车夫问她往何处去。
还能往何处去呢?回府罢,她轻声说。
车轮轰隆隆转起来,贺珏倾身倚在车壁上,脑中反复回响起那丫头的话。
许绒从未想过要死。
贺珏心头生出团团疑云,她不知在自己看到的那些疯狂举动后边,兄长许绒二人,可是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炎炎暑气中陡然吹起一阵热风,掀起她身旁的车帘帷帐,风声从各个缺口灌入,只涌入更多燥意。
“停车!”贺珏骤然出声。
她下了马车,眼前是六层高的栖鹤楼,亦是许绒许绒纵身一跃、震动京城的那座楼阁。
此楼是个集吃喝玩乐住于一处的繁华之地,曾是贺珏常光顾的地方,但与程陵定亲后一直被阿娘拘在府中,许久未曾踏足了。
贺珏提步迈进那道熟悉的楼门,她忽然极想浅斟几杯,亦或,大醉一场。
贺珏在二楼挑了个僻静角落,要了一坛洛阳醉。大饮几杯,酒入喉肠,滚过五脏六腑,喜怒哀愁也没了滋味 。
将醉未醉之际,贺珏尚存一丝清明,她清楚自己的酒量,今日没带阿愿同行,喝醉了可没人将她扛回去。
她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站起身来,穿行过推杯换盏的宾客,经过一间厢房时,房内忽响起一道兴奋呼唤。
“贺珏!”
她缓慢转头看去,看见一张极其熟悉又陌生的脸,脸的主人正朝自己一步步走近。
“姑姑?”
贺珏险些怀疑是自己的醉中幻象,她十岁时远嫁庆阳的亲姑姑贺若橦,此刻竟活生生站在面前,正含笑端详着她。
姑姑目光流转,上下扫贺珏一眼,拉起她的手激动道:“果真是你!你这丫头竟这般大了。”
贺若橦拉起贺珏步入厢房,屋内有三五位妇人打扮的女子围坐,约莫都是二十三四的年岁,衣饰华贵,显是京中贵眷。
贺珏认识其中一人,那人曾几次造访贺府,记忆里那人还是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粉靥娇憨,如今面容清瘦,已褪双颊圆腴。
当年她待自己极温柔,贺珏至今记得她每来贺府,定会给自己带些京城时兴口味的蜜饯糕点。
贺若橦笑着将贺珏往前推了半步,向几位女子介绍贺珏:“这是我家大哥的掌上明珠,也是贺府我最疼爱的孩子。”
又向贺珏介绍那些女子,这几位都是姑姑昔年在京中的闺中密友,如今都已嫁作人妇。
原是贺若橦返京前特意递了书信,邀这些多年未见的故交好好聚上一聚。
贺珏强压下被酒气熏腾得昏晕的思绪,规规矩矩地向诸位夫人行了个礼。
贺若橦望着贺珏乖巧的面容,忽生感慨:"真是没料到,我回京头一个见着的竟不是兄嫂,倒是你这丫头。"
“我也没料到啊,”贺珏不解地望着她,“姑姑您怎么突然回来了?”
贺若橦唇边的笑意淡了些,面容添上几分浅淡愁绪,道:“我也该回来了。”
两个月前,贺珏才听闻姑父在庆阳任上殁了的消息,姑姑闹着要回京来,特地修书回来寻求兄嫂的支持。
那时姑姑尚且正与夫家亲族周旋,贺珏只知爹娘已派人去接她,后来便没了音讯。谁知今日姑姑竟如除夕夜的炮仗般,毫无征兆地在她眼前炸响。
贺珏鼻尖一酸,心头涌起几分欢喜几分涩意,她是很想念姑姑的。幼时阖府上下,除了阿姐,唯有姑姑不曾将她当作生病体弱的易碎瓷人般小心对待。
姑姑教会她爬遍国公府后园所有果树,她学会自己摘果子吃,又带着她溜出府去,尝尽爹娘禁止她入口的各种街边小食。
记忆中那个鲜衣怒马的姑姑,活似一株生在国公府却偏要破土而出的野草,恣意生长,无拘无束。她日日像只小鸭崽般跟在姑姑后边,贺珏心里也知道,自己如今这性子,多是受了姑姑的影响。
然而此刻眼前的姑姑,与从前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女,简直判若两人。
眼前人虽依旧明眸皓齿,年轻美丽,但她的面色嵌入了几分淡淡的愁。她唇角噙着的笑意依旧动人,却像隔了层薄纱,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