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汛来势汹汹,洪水冲堤。然而和睦十载的巴蜀却在此时招兵买马,在边境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国库空虚,皇帝年迈,南国已然是一个徒有其表的空壳子了。马蹄声疾,孤魂哭啼。合亲的昭和公主自刎在于边境的战场上,死前含恨道出太子的巴蜀之交。随着太子的倒台,夺嫡之争也拉下了最终序幕,一时间风云变幻,昨日还蓬荜生辉的国舅府转瞬之间拆匾抄家,血淋淋的人头挂于城头之上,已警醒众人——这便是叛国的下场。
京城阴雨连绵,空气却闷的人喘不上气。青纱帐内的人悠悠转醒,黏腻腻的汗沾在身体上。苏念安茫然的扫了一眼四周,一个猛子从床上坐起来。“他怎么还活着”这是苏念安的第一个想法,后又想到了什么,抬手捏上眉心一阵头疼。
两天前,苏念安穿书来到这个世界,好消息他是这本书的作者,坏消息这本书是他早年弃坑之作,只写了开头,更坏的消息:苏念安外室之子,国舅府的小透明,在开篇抄家就死了的小炮灰。他穿来时,苏府已有衰败之象,他忙不迭收拾金银细软,准备卷包袱跑路,反正也没人会注意到他,结果天不如人愿,天蒙蒙亮时,他卷着包袱往后门走,后花园池子里金色的锦鲤肚皮一翻,苏念安脚步一顿,这必须得带走,水波翻腾,锦鲤没捞着,和扛着苏志远的苏母碰个正着。苏念安眼观鼻、鼻观心,装看不见,想让苏母继续,结果满头珠翠的美妇人上来给了他一记手刀,一边一个扛肩头颠了颠一道给带走了。
苏念安自顾下床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灌下才觉一身闷热少了些许,他托着头思考开篇剧情。正想着,房门从外被推开,进来两个做下人打扮的小丫头。二人朝苏念安恭敬的做了个揖,将饭菜规规矩矩的摆上了桌。苏念安扯个笑脸开口问道:“漂亮姐姐、苏夫人与苏少爷现在何处呀?”两个小丫头仍旧低头摆弄着食盒,不做任何反应。苏念安还是笑呵呵的又开口:“就是一个美妇人带着和我一个一样大的小男孩”又是好一阵沉默…苏念安尴尬的轻咳了两声,扫了眼桌子撇了撇嘴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算了算了…不知道也没事…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语罢开始扫荡餐桌。
他在宅子里呆了好几日,据他观察,东厢关了人,可能是苏家母子也可能是旁人,反正他过不去,有人看守,除了那个地方,他可以随意走动。宅子里人少的可怜,除去他那日见过的两个小丫头,便只剩下的四个护卫。不过暗卫应当挺多,每夜他躺下,便听屋顶上兵兵作响,头一回,他还以为有人来灭苏家的口,心惊胆跳了一夜未合眼,后来日日都是如此,有时还能看见黑影从窗口闪过,他就习惯了是他对暗卫刻板印象了,什么来无影去无踪,想他一个快奔三的大男人,还信这种哄小孩的话,不经自嘲摇了摇头。
第五日,苏念安意欲出逃,宅子四面环湖,湖面百里开外都是了无人烟的林子,他意料之中的逃跑失败。百无聊赖,折了根青竹,在宅子的木头岸板上水灵灵地甩了杆。
京都半月后入秋,三皇子从巴蜀归来,带回了太子项上人头。跪在皇氏祠堂守孝多日的新皇看着已然毫无生气的熟悉面容,悠悠叹了一口气,了却了一桩心头大患。年轻的帝王手点香烛,一边想着该赏些什么东西给他的三哥,一边命人呈上时宪书,修长的手指在泛黄的纸面上随手一指。不多时,老帝王的死讯传开。
七月初九——宫门大开,一座黑玉镶金的棺椁十几个人抬着,百来人开路,在京都城内走了一圈,百姓俯首跪拜,白色的纸钱撒了一路,道士咿咿呀呀的叫了一上午,小雨才没忍住淅淅沥沥的落下,秋风卷起少年帝王的孝帽,他似有若无的往跪俯的百姓里瞧了一眼,惊的有人忙低下了头,帝王的视线收回。有个小孩子慢慢的退回了小巷,无人在意,他抬脚逃似的跑了。来到湖面他运用着还不够熟练的轻功,脚下不稳,险些落人水中。好不容易到了落脚地,便看一人披着蓑衣,带着斗笠坐在岸板上,手中还握着竹竿,不是苏念安还能是谁。
苏念安时隔数日再次见到苏志远,上次看见还是在他娘的肩头。刚刚下过雨,雾气重着,远远的也瞧不清,就见一个小人从林子里窜出来,跟个不倒翁似的从湖面上飘过来。看的苏念安啧啧称奇“哎呦…这就是功夫嘛…”
然后就看着那小不倒翁落自己面前了,再看来人,原来是主角,两人相视无言…苏念安摸了摸鼻头——尴尬。又是沉默,苏念安寻思要不说点什么,默默竖起了大拇哥道:“…帅气!”
于是他就看见苏志远小脸一红,抿着嘴巴低头走了。
苏念安心道“…这小孩还怪害羞嘞”正想着,手中的鱼竿有了动静,他嘴一裂“来活!”便卯着劲往上提。
黑云散去,残阳微弱,苏念安给湿了的裤脚卷起,将竹娄里的小鱼都丢回水中,独留一条大草鱼,哼着小曲喜滋滋的惦着回自个屋里了。
“咦…你等我呢?”苏念安说着自顾给竹娄放在石桌上,从屋中搬了个凳子往院子里走,来到苏志远身边一放“你坐,别杵这跟木头一样” 苏志远愣了愣,应着话也坐下了,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又是沉默。
苏念安一头雾水,这主角老往我身边一杵,半天也不放一个屁,怎么个事啊…
他笑道:“苏少爷找我有什么事吗?”
苏志远皱了皱眉,有点别扭的开口:“苏家已破,不必称呼我少爷…”
苏念安不以为然“害!多大点事,这没人我就随便叫叫”
苏志远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他不明白苏念安为什么一点也不在意,他在宅子里,日日苦练,有时在暗处看见苏念安,他不是钓鱼摘花,就是喝茶睡觉,母亲受了刺激,整日疯疯傻傻。
似乎苏家灭族只和他一个人有关。
这般想着,他愠色道:“我说了我不是少爷了,以后不准这样叫我 ”
苏念安一怔,小声嘀咕:“…不叫便不叫…生什么气…”
苏志远抿嘴无言,空气再一次静默。这次是苏志远先开了口:“…你钓到鱼了?”
苏念安挑眉:“你特意堵在这里,就为了问我这个”苏志远又不在回话。
苏念安撇了撇嘴巴,和这人讲话真是要命,等他说句花,黄花菜都凉了 ,这样想着 他着手把竹娄托着展示给苏志远看里面的大草鱼。
苏志远不太确定的开口:“这是…锦鲤?…好大一条”
苏念安:“……”他自己都有点不相信,又看了那一眼鳞片有些泛红的大草鱼,心道:“这是真少爷” 他也懒得解释,和这人讲话太费劲。直截了当问“吃不?”说完也不等他回话,生火,烤鱼。
苏志远插不上话,也不知道要说点什么,就看着苏念安对着那鱼嘀嘀咕咕的念叨“小鱼小鱼你莫怪你是桌上一盘菜…”然后手起刀落,利落的给鱼开膛破肚,剔鳞串签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多时鱼便架在火上了,看到苏志远一愣一愣的“你还会这个?”
苏念安不以为然道“有手就行”说着,他看着苏志远又道“你是不是长这么大没下过厨房?”
苏志远不屑道:“圣人有云,君子应当远庖厨”
苏念安有些好笑“谁教你的混蛋话,你年纪小不要盲目跟风”
苏志远有一些不服气“不可妄议圣人”
苏念安翻着鱼面,听了这话也正经起来,开口问道:“那你觉得圣人说的所有话便全是对的嘛?”
苏志远理所当然道:“那是自然…不过或许有时圣人喝多了也会说几句酒后胡话”
苏念安:“看来你也不能确定嘛”
苏志远还想反驳,苏念安又接着道:“‘君子远刨厨’我没记错的话是出自孟大圣人,我想问问苏少…”苏念安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改口道:“我想问问苏志远你是怎么理解这话的”
苏志远认真回道:“君子立世,当读圣贤书,考取功名,或是投身军营开工建业,而不是整日围绕在后院,柴米油盐、儿女情长,应当把心思放在正事上面”
苏念安摸着下巴日有所思,低低道了句:“好一段诡辩”言罢抬头与苏志远对视开口:“我觉得你这样领悟也有道理,但我今天要和你说另一番道理:‘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君子对于飞禽走兽,见到它们活着,便不忍心见到它们死去;听到它们哀叫,便不忍心吃它们的肉。所以君子总是远离厨房。当年孟大圣人以此来劝诫齐宣王施行仁政。所以我想知道你那些道理是从哪里听来的”
苏志远有些心虚,他是府上唯一的嫡子,打小千娇万宠的长大,父亲为他请过教书先生,他也没认真读过几天,转头就疯玩去了,哎!早知道当时多读点书了,现在让一个小小的庶子看了笑话,想着他还是实话说了:“这话是大哥带我逛花楼时随口说的,许是我记错了…不过你怎么知道这些,说不定你说的也是错的呢”说着苏志远又硬气了几分。苏念安惊叹苏志远小小年纪就逛上花楼的同时,也笑着回道:“我并非说你是错的,我一开始便说我认为你说的有道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道理,世上没有绝对的对错,看你怎么理解罢了,如同你口中的君子是状元郎是大将军,可你如今也不是,如果没人为你准备饭菜,你便从此不做饭不吃饭了吗?而孟圣人说不忍吃飞禽走兽,要仁政,那倘若幼儿体弱多病,你要他天天吃菜叶子,臣子嚣张欺民,你还要攀在他耳朵边轻声细语的劝谏嘛?凡事分时间分地点分大小,一味的以己度人,要吃大亏的”
苏志远眸子亮了亮,转而有点疑惑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他明明记得,这个与他同岁的庶子,是个通房丫头所出,听下人说,当年母亲嫁入时,还触了霉头,一直不讨父亲喜欢,住在偏院,一年到头也只有在家宴上见过几回,每次都离的远远的低眉顺眼,根本不像会说出这种话的人。他目光探究留在苏念安身上。苏念安忙打哈哈,把手上的烤鱼递了过去“尝尝!” 苏志远被面前的烤鱼打乱了思路,接过咬了一口,一脸菜色的又吐了出来“呸呸呸!苏念安你这鱼没熟就让我吃!腥死了!呸!”苏念安把鱼抽回来又烤上了“哈哈!就是让你尝尝熟没熟嘛,谁让你咬那么大一口”
苏念安看着喝茶簌口的苏志远,托腮比划了一下,心想这么大的小孩,搁现代还上小学呢,古代小孩就是早熟,哎灭族之仇啊。苏念安这些天大致把想起来的内容串了一下,早年他将这本书写到苏志远离开这座水上孤宅就弃坑了,苏志远毋庸置疑的主角,他记得他设定的大纲里苏志远幼年纨绔,后来遭遇灭族,一生都走不出这段仇恨,有用的信息就只有这些,也就写了个开头,甚至他对水中孤宅的剧情都是一笔带过,主角拜师学艺,离开京城,苏母在他离开不久悬梁自尽。哎,屁用的信息都没用,好歹他也是作者,虽然只写了开头,那算不算也是这个世界的造物主了,结果穿到这倒好,比原主还原主,说不定原主知道的比他还多,他迟早得交代在这。
苏志远喝了好几杯茶,才把鱼腥味压了下去,一转头看见正盯着自己发呆的苏念安,晃了晃手道“你想什么呢?”
苏念安这才回神:“哦…没,对了你来找我不是说有事吗?”
苏志远一怔,认真点了点头道:“没错,我要离开京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