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相思平靠在窗边的平榻上,一手撑额角,一手悠然摆弄着手中的茶杯,偶尔抬眸望向不远处的院子中来往往的宫人,目光中忽露出一丝伤悲。
她也不知何时袭兰竟与影刃走的这般近,一大早,袭兰就絮絮叨叨的在她耳畔念了许多事。
萧锦离原是回了北辰,可这事一传出,他便疾速赶来,一路上换了三匹马,还跑死了一匹,直至昨夜深夜方到静空寺。
今日一早,萧锦离似乎又不在寺庙里。
云相思发觉自己心中所想,她忽而莞尔一笑,有些事似乎越是想推开,越是推不开。
午膳过后,云相思毫不犹豫的换了一袭白色衣裳,吩咐袭兰将头上所有的发饰褪去,披散下来的一头墨发,也取了一白色丝绢束着。
云相思带着袭兰,与路上忙碌的宫人擦肩而过,宫人停下屈身行礼,而后背道而驰。
到了太皇太后的院中,云相思未见苏嬷嬷,她便自行推开屋门走进去。
进入里间,云相思便见太太皇太后一身素白衣裳,跪坐在蒲团上,满头银发一丝不苟挽起,一根木簪简单的簪着。
走到太太皇太后身边,云相思缓缓跪在一旁的蒲团上,她双手合十,阖上双眸,虔诚的行了三拜。
“皇祖母,我与您一道回宫中吧!”
一旁苍老的太皇太后忽而怔住,拨弄念珠的动作瞬时停下,缓缓睁开眼眸,望向一旁的云相思,眸中带着丝丝心疼。
只见云相思小脸沉静,似乎这几日她比以往平静许多,一张未施粉黛而素净的小脸上依旧一副淡然,可眼眸中似乎多了些许温意。
太皇太后伸出苍老的手,轻抚云相思的小脸,忽而叹息一声道,“相思,你受苦了。”
云相思摇摇头,垂下眼眸,生离都早已过,何畏死别。若是说心中最痛的,想来便是太皇太后,她这一生太苦,还送走了许多人,可是太皇太后依旧牵扯着她。
袭兰急速收整行李,不过片刻便将一切都打整好。一个时辰后,苏嬷嬷搀扶着太皇太后慢慢往寺庙外走。
云相思走出厢房,便望见站在院中的萧锦离,只见他今日也是一身素白,他就此般负手站在院中,面色淡淡,不发一言。
海棠花簌簌而落,院中的两人身上都脏染些许,就如一张素白的宣纸上做了画。
云相思望着萧锦离,唇角倏然上扬,轻扯一个弧度,转身缓缓往寺外走。
望着云相思走出小院,萧锦离负在身后的手慢慢陷进掌中,痛而不自知,望着簌簌而落下的花雨,唇角一抹淡淡的苦涩。
云相思似乎一直就是此般,何时都保持清醒,她能自如的撩拨人心,也可以清醒的抽身离开。
可入了她的相思门,方知相思苦。
*
云相思与太皇太后的马车缓缓而行,太阳西斜时,终是到了宫门口。
今日得知太皇太后要回宫中,云锦佑便亲自来到宫门口迎接,身旁是一身素白的皇后,皇后的腹部隆起越盛,皇上担忧她受累,便一直虚扶着皇后身子。
太皇太后在苏嬷嬷的搀扶下了马车,看见立在一旁的皇帝夫妇两人,脸色瞬时黑了下来,“哀家能自己回宫,何必还要出来相迎,况且皇后身子都重了。”
皇上与皇后行了礼,脸上带着淡笑,皇后望向身旁的皇上,“原是皇上也不要我前来,让我在宫中待见了皇祖母便是。可这几日太医还是叮嘱要多走动,皇祖母不必担心。”
太皇太后未再作答,只是不满的瞪了一眼一身华服的皇上。
就在此时,云相思缓缓走上前来,朝着皇上与皇后行了礼。
皇上与皇后见状,两人面色微变,互相对视眼。他们原以为云相思是不会前来。
几人互相念及彼时特殊情境,便急速回宫。到了福宁宫中,太皇太后便急急将皇上皇后俩人打发了。
晚间,云相思纤瘦的身子依偎在太皇太后身边,在暗淡的烛光下,云相思一双眸子显得别是清亮。
太皇太后轻拍着身旁的云相思,就如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兽一般,苍老的脸上带着些许疲惫。
“皇祖母,您......您与我说说她吧。”
听到怀中之人主动发问,太皇太后缓缓睁开一双浑浊的眼眸,轻拍云相思的动作微顿,她微叹息一声后,缓缓道:“相思,你们太像了。”
云相思不知太皇太后话中指些什么,所以她只是安安静静的等着太皇太后的话,她也并未着急追问。
“一样的聪明伶俐,一样有主见;可是又似乎很不一样,大概因着我对她过于严苛,又疏于管教,只要是哀家的话,她便是要反其道而行之。”
说到此处,太皇太后的手微微发颤,若是当初她未强硬的给她指婚,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面之事。
也因此,在初次见到与云琦珺相像的云相思时,太皇太后只觉束手无策,她担忧云相思会是下一个云琦珺。
所以云相思刚到太皇太后身边时,她便将云相思放在云琦珺的府邸。
可是云相思决绝,入府后的次月一把火便将长公主府烧了个殆尽。
太皇太后知晓后甚是暴怒,彼时她还为着云锦佑坐稳帝位焦急,紧跟着又传出云相思火烧长公主府邸一事。
她本想将云相思处罚一番,可是苏嬷嬷确是告诉她,在入府后的日子里,云相思便陆陆续续的打发了府中伺候的下人。
闻言,太皇太后的心中竟如被针刺到一般,一直以来其实都是她错了。
如今的人是云相思,不是云琦珺,想来一切源头本是她自身,怎可这般对待一个年幼的孩子。
再次见到云相思时,太皇太后只见云相思将坐在一池水边上,一脸淡然的将手中一只软白的小狗丢入水中,脸色却毫无变化。
太皇太后惊得伸手掐住身后的苏嬷嬷,满脸不可置信。
她原想着就此拂袖走去,只见那孩子突然弯腰,伸出短小纤瘦的手将池中的小狗费力的捞出来,抱在怀中轻轻安抚。
“不要怕,你身上都是他们打你受伤的血迹,以后我们俩便是朋友了!”
“相思,你比她良善,看似淡漠心却是炙热的。”太皇太后说着,缓缓将怀中的云相思搂紧,一双苍老的眼眸慢慢阖上,微微叹息一声,不知是在叹息谁。
长公主府被云相思烧毁,皇上便开恩将灵堂设在宫中,云相思一早便与太皇太后到了灵堂,太皇太后垂着眼眸站在一旁,云相思走上前,掀起裙摆便跪在地上。
云琦珺死后不想入皇陵,云锦佑便为她备了衣冠,云相思深深的行了三个礼,一张小脸沉静如一深谭。
在药王谷时,不小心触碰到云琦珺的手,云相思便知道她身子有问题,可是她并未多言,只是装作不知。
只是不知她竟然去得这般早,还未等到她心中的郁结消散,未等到她甘愿再进一次药王谷。
她是幼时身边的孩子口中母不疼,父不详的孩子,大抵她心中是有恨的。可那怨恨不知何时消散了。
不论她父母有何恩怨,对她生而不养,可她还有抚养她长大、关心的皇祖母,还有那人……
思及此处,云相思唇角泛起丝丝笑意。她不该为此事蹉跎一生,其实她很感谢云琦珺给她的留信。
洒脱、随性,她知道云琦珺信中之意。她也会好好生活,不再被以往之事困扰。
太皇太后随着云相思来过一次灵堂,之后便回了福宁宫中。云相思在云琦珺的灵堂前跪了三日,每一日皇后都会过来陪她片刻,但是云相思都不许她再过来。
皇后站在门边上,一手轻抚着隆起的小腹,目光落在那清冷而跪得挺直的云相思身上,她又看了看自己的腹部。
为人父母,怎么能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幼时在闺中,她便听闻过旁人提云相思,后来要嫁与云锦佑时她还接连担心了几日。
被云锦佑知晓还被笑话了她好些时日,她犹记得云锦佑只说了一句‘相思很苦’,其余未再多言。
多次相处下来,她深知云相思虽是淡漠的性子,可许多事她心中都是明了,只是不想理会。
云相思对她也甚好,对她的孩儿们也很是关心爱护。
此次,皇后并未再相劝,只是让宫女将食盒递给袭兰后,转身离开灵堂。
晚间,闭目跪在地上的云相思,缓缓睁开眼眸,微蜷缩身子,伸出一手撑在地上,屈膝起身。
跪在身后的袭兰见状,立时从地上爬起来,上前去扶云相思。
云相思步履蹒跚往外走,到门边上,缓缓转身望向灵堂,黑纱素幔,烛光摇曳,高悬的白幡随风飘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就在云相思转身离开时,一只白色的蝴蝶从灵堂中翩翩飞出,落在云相思的肩上片刻,又慢慢飞走。
云相思望向从身旁飞走的蝴蝶,驻足片刻,待它飞远后,云相思径直往福宁宫而去。
福宁宫中,太皇太后坐在榻边,望着案几上的锦盒微微出神,明日便将这些物件随着下葬吧!
只望她来生能够遇到她中意的母亲,莫要再清冷一生。
云相思蹒跚进入福宁宫,望着一身失落的太皇太后,眼中不满心疼。太皇太后此生亲缘薄,好在眼下有云锦佑夫妻,还有一群孩子。
太皇太后望着走进来的云相思,朝着她招招手,待云相思走近后,拉着她在身边坐下,望着面前消瘦的云相思,语重心长道,“孩子,明日出了皇陵,你便放下往事,好好做回自己。”
“那孩子曾寻过我,希望我将你交予他,他承诺定会好好对待你。我见他此心诚恳,便允了他能够出入静空寺。是否与他在一起,还是你自己做主。”
云相思点点头,她自是明白皇祖母的苦心,若是没有她允许,就算是北辰三王爷也不能随意出入静空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