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时候,司机开着五个八的慕尚送他们去酒店。两人坐在后排,各自望向窗外。
得益于车牌的特殊性,徐佳异对这辆车还有印象。很多年前,在吃完早饭从食堂走向教学楼的途中,她见过几次这辆车停在校门外,然后秦深推门下车。
高中还需要家长接送的人已经很少了,走读的同学大多坐地铁或步行来学校,因为燕南外国语就在地铁口附近,周边也有很多小区供他们租住。所以徐佳异想不注意到秦深都难。但她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秦深还在用这辆车。
时间流逝,在变的东西很多,无论是时代还是个人,而不变的,是她对他的羡慕。小时候羡慕他无忧无虑,现在羡慕他高高在上。有些东西生来没有就很难拥有,如果不是被聘请,她现在不会有机会再和他同处一个地方,还如此近距离地接触。
就像是她买不起徒步装备但又不得不徒步登山的时候。
路上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蹦出来啃咬她一口的虫子,有锋利皓齿的杂草树叶割伤她的手臂和脸颊,不合脚的鞋子又让她在某一块崎岖不平的小路上崴了一脚,跌倒后磕到路边的石头……
但就是这样好不容易爬到了半山腰后,她听见边上的欢声笑语。
她觉得奇怪,让她欲哭无泪的路途,怎么还有人能笑得出来?
她偏过头看,这才发现买得起门票的人早就乘着电梯在顺利无阻直达山顶的路上了。
秦深殷实的家底为他铺开了通往世界名校的直升梯,也需要他奋力学习才能成功毕业,就像登山电梯上的人,他们也需要靠自己一路站着或坐着才能到达山顶,买得起门票只是第一步。
可她就不努力吗?为了保送,为了公费,为了省下一切能够省下的支出,她很痛苦。还有其他那些跟她一样徒手徒脚企图爬上山顶的人就不努力吗?可惜又可恨的是,他们倾其一生的努力,甚至够不上买门票的门槛。而有些人,还站在更高的地方向下售卖门票。
所以等“徐佳异们”历经千辛万苦爬到山顶的时候,提早到达的人早就已经分占完领地并安营扎寨了。
山上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也还是有的,“徐佳异们”可以在别人的营地里挥洒汗水,为他们的幸福生活和利益条链增砖添瓦,为了他们的子孙后代可以继续买得起门票而奉献牺牲自己拥有的、能做的一切。所谓优胜劣汰,无非就是在亿万人中挑选出像她这样,既努力又优秀的“服务生”罢了。
第一次做家教时候摸到她腰上的家长的手,课余时间在奶茶店兼职时候削凤梨戳伤她的利刃、累到直不起的腰、站到发肿发麻的双腿,还有假期在餐厅端盘子时候被铁盘烫红的手臂,口罩下闷到出油的脸蛋,收拾餐桌时沾到手上衣服上的油渍,要时刻担心会摔碎的端不动的碗盆……
不是都跟她说只要努力就会有出路吗?怎么没人告诉她出了路之后还是无边无际看不到头的黑暗呢。
所以,徐加一,有些事就别再想了,好吗,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只会徒增伤感。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可这样的座位安排,很难不让她想起那晚秦深靠在她肩头,问她是不是出轨了,和纪渊说她是女朋友,给她戴手镯说是妈妈准备的礼物的场景。她好像还是和以前一样,别人对她好一点,或者是和她亲近一点,她就会不可控制地喜欢上对方。
司机提醒说到达岚廷酒店停车场了,徐佳异才意识到心里边一抽一抽的酸痛不是错觉。
徐佳异解掉安全带,准备下车,再尽职尽责地去为秦深开门,却听到两边车门同时打开的声音。她抬头看,司机的手已经横在车门顶上,而另一边,秦深早就已经关上门站在原地整理着装了。
现在的车门不是秦深为她开的,中午午饭时的茶水却是秦深亲自为她斟的。
徐佳异心情有些复杂地下了车,司机轻轻关上了门,又回到驾驶位里,留她和秦深隔着车身对视。
秦深朝她笑道:“走吧,我们直接上去。”
徐佳异笑得有些勉强地点头,又绕过车尾走到他身边。好在这次秦深没有再要求她挽着他的手。
今晚招待他们的,也不是那天见证秦深醉酒和两人牵手的经理,徐佳异稍微觉得好过了点。
但在座位上坐了有一会,至少是不太礼貌的一段时间后,徐佳异发现邀请他们的客人还没有来。她看向秦深,他正单手托脸看着关紧的门。
注意到徐佳异的视线,秦深才语气轻快地说:“看来星河......科技的人放我们鸽子了呢。”说完,他笑着转过头与徐佳异对视。
徐佳异没第一时间接话。她下午问过Lily有关星河科技的事,因为想要了解清楚对方背景,以免晚上赴宴时出什么差错,却得知燕南并没有什么和风颂有联系的星河科技,只有一间从事房地产的星河控股。
就是这样一件一件的小事堆积在一起,让她对秦深,对他们两人之间莫名其妙的关系感到烦恼。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的直觉没有出错,有时候又觉得这种直觉并不真实,因为世界上并不会存在什么王子爱上灰姑娘的梦幻情节。
可秦深,好像总是做一些容易让人误会的事情。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呢?”徐佳异问。
秦深翻开桌面摆着的菜单,兴致满满地说:“现在,点菜吃饭吧!”他把菜单往徐佳异面前推。
徐佳异低头扫了眼翻开的菜单页面,图片印刷清晰,文字排版整齐。“星河时代的韩董说确定不来了吗?”
秦深的视线也聚焦在菜单上,一时嘴快嗯了声,应完才发现不对劲,心虚地缓缓转过头去和徐佳异对视,但没有急着解释,担心说多错多。
徐佳异也没有追问,看得秦深连忙在身上外套的口袋里找手机。“我,我问一下Lily,他们还来不来......”
秦深的动作一点不落地被徐佳异看在眼里,她总觉得似曾相识。而且很奇怪,秦深在她面前总是很局促,小动作不断。可她想不出原因。
再过几天就是除夕,风颂提前放假,徐佳异得以在工作日睡到自然醒。
租的房子不提供制暖,徐佳异缩在被窝里伸懒腰,又想起昨晚送秦深回上元后送她回来的五个八。她有点害怕自己的直觉是对的,所以决定当作不知道。
艰难起床后,徐佳异收拾行李,中途收到年终奖金的入账提醒。她没写年终工作总结,那是她的借口,但既然是公司公账发出来的奖金,她作为风颂的员工,没有拒绝的道理。
徐佳异前两天已经给家里租好了车,所以燕南现在只剩她一个人,家里人早就回了老家。
妈妈打来电话关心她是不是今天回家,徐佳异想了想说是明天。妈妈遗憾地说:“那好吧,还以为你今天放假就回家,煲了有汤。”徐佳异敷衍地说:“嗯,明天回去。”
贫贱夫妻百事哀,她的父母前些年一直是这么过来的,终日为了鸡零狗碎的小钱争吵,因为她的爸爸好面子,贷款超前消费,在老家修房子,在燕南买新车,加上为了经营工厂借了亲戚十来万,所以家里一直是负债累累的状态。
徐佳异妈妈本来在音悦谷景区工作,从收银员开始当到了游客服务经理,虽然挣的不多,还要早出晚归,但好在稳定。后面爸爸说人手不够还是什么原因,让妈妈辞职,不然就是不支持他创业,不愿意当他背后的女人。
妈妈对家里亲戚说景区的工作确实太累,为了迎合游客导致假期不稳定,逢年过节更是没法陪在家人身边,所以选择辞职。但工厂并没有因此好转,问题始终出在货源和人员管理上,依旧亏损,爸爸因为还不起贷款被人催债而把车卖掉。妈妈却因为年纪太大和资历不够无法再找到什么文职工作,只能去餐厅端盘子,去学校饭堂洗碗。
挣钱养家不容易,想要在燕南过好生活更不容易,所以妈妈总是省吃俭用,一块钱掰成两块花,还频繁在她和妹妹面前倒苦水并教育说能不花的钱就不要花。徐佳异小时候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什么都不买还为了金钱操心,而爸爸烟酒不断,亏损不断还自言自语无所谓会好的。
徐佳异很心疼她妈妈,所以高考结束就开始去打工,但她那个时候刚离开学校,没接触过社会,没什么想法,只知道去餐饮店,很辛苦,她的膝盖到现在还会疼。上大学后,她开始接触当家教,但北京光是清北就有不少人中龙凤,像她一样被保送的大有人在。好在顾希当时也在北京,给她介绍了自己同学家妹妹的德语补习,说同学一家打算移民海外,她才有了稳定且还算高额的额外收入。
赚到钱后徐佳异满心欢喜地转了很多给妈妈,希望她可以不用这么辛苦,至少不用兼职好几份工,回到家后却发现家里多了男码的AJ鞋子和北面外套,都是当时燕南学生圈里大热的时尚单品,顾希和纪渊也买过很多,所以徐佳异知道大概价格。她此后便不再回家。
挂了电话后,徐佳异订外卖吃午饭,吃饱后才重新开始收拾厚衣服。会好的,都会好的,她长大了,有自己赚钱自己花的能力了,长大真好,虽然想在社会上立足很不容易,但总有一小片天地是属于她的,比如她现在租的这套房子。她在心里安慰自己,但还是忍不住掉眼泪。
下午徐佳异睡了一觉,醒来已经快十点,穿了外套后她就拿着行李下楼。她打算晚上回家。老家离燕南不过四百公里距离,开车四五个小时就能到。
正式出发前,徐佳异去加油站给车加油,又去便利店里买了些零食和提神用的糖果,定好等会要放来听的播客。
过了高速入口之后,徐佳异想起以前每次回家,刚从燕南这边上了高速她的爸爸就会很激动,说要回家了。现在轮到徐佳异自己当司机了,她却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她只觉得要开这么久的车很消耗她的精力,她更愿意把这些时间和注意力花在能挣钱的地方上。
好在播客里的主持人和嘉宾有说有笑地聊天,像朋友陪在身边,徐佳异不会无聊,偶尔有些路段塞车的时候,她就吃点零食打发时间。
晚上的高速,车相对少,堵车情况没有白天严重,但不好的地方就是徐佳异没法自在地去服务区用卫生间。她意识到自己在恐惧的时候觉得荒谬,却依旧不敢解锁车辆下车。
小时候妈妈不放假,一个人留在燕南过年,爸爸带着他们三个孩子回家的时候,徐佳异还能带着妹妹一起去,有个人陪她。现在却是大晚上,还只有她一个人。可她一个人也是人啊,这种基本的需求凭什么不能解决?
徐佳异独自纠结一会后,还是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却发现不远处从卫生间里出来的两个男人站在路边有说有笑地抽烟。
徐佳异决定再等会。
江夏这时候给她发来信息,没问她为什么要去南非,只是说订好机票后告诉她航班信息,她会去接她。
徐佳异回了句好,笑着抬眼,却正好和从她车前经过的男人对上眼。她瞬间收回笑,打了个电话给江夏。
江夏知道她在做什么之后,感慨说:“哎,这种时候会很想我吧?他们肯定打不过我。”
想到刚刚那人庞大却矮小,看起来行动不便的身躯,徐佳异并不觉得江夏在说大话。她边说:“你们平时肯定很危险吧。”边推门下车。
和她隔了几辆车的车上下来一家人,妈妈拉着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被叫做外婆的老人还在她们身边跟着。徐佳异放心了不少,心不再跳到嗓子口,让她浑身颤抖。
她感叹说:“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怕,也太胆小了一点。”
江夏说:“和你有什么关系?算了,到时候来了保护区我再教你两招吧,上次教你的还记得吗?”
徐佳异重重地嗯了声,本就握成拳握着车钥匙的手在空中挥了挥,说:“握拳后突出食指,打在对方下颌骨上。你别说,这招真疼,我试着打过自己,轻轻的一拳都疼了好久。”
江夏笑说:“谁让你打自己了?行了,等会再打给我吧。”
徐佳异收好手机,从卫生间里出去后没再打给江夏,只是在准备再次出发前通知了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