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腰跑到山顶,棠璃的腿脚酸痛得难以抬起,她扶着路旁的树干大口喘气,稍微歇了会儿才拖着步子向前移动。
利用兰听敏感纤弱的性格制造温情的假象,使其放松警惕,再伺机逃离,这么做一定会把她惹怒吧。以她的秉性,应该不只会发怒那么简单。
棠璃一回想起被药物迷晕前的惊骇情景,手腕就止不住地发颤。她不想再经历一遍暴行,努力汇聚腿部的力量超前迈步,时不时担心受怕地回望一下,看兰听有没有追上来。
警察要是抵达裕村,发现自己没了影会上山搜查吗?搜查要花费很长时间吗?要是兰听在他们之前找到她该怎么办?
她必须将更精准的定位传递给警察。
路经空阔地带,棠璃惊喜地发现山的背面还存在的另一个村庄,一下子就有了力气,加速朝山下走去。走了十多分钟,速度又减缓。下山伤膝,本已疲累不堪的双腿缺力发软,棠璃险些跌滑到野坡底部。
好在顺利到达了目的地。她向村民借了手机,跟警方传递了最新的方位,又躲进了村民家里等待救援。
四十分钟后棠璃被警方找到。
“棠女士,有没有哪里受伤,或者哪里不舒服?”警长接过警员递来的外套,悉心地为衣着单薄的棠璃披上。
“还好还好,就是爬山爬得腿疼。”棠璃瞥了眼老熟人,“陈警官在陵城任职?”
“嗯,槐口镇以及附近的山村隶属于西亭区,归我管,所以棠女士的事由我负责。”陈曦聆说,“腿疼的话,休息一会再走也行,我先去押送犯人。”
“没事,能走,我跟陈警官一道。”棠璃顿了顿,“这么说你们捉到兰听了?”
“是,在找到你之前就捉到了。”
“像她这种未成年会怎么判刑?”
“在实施软禁期间,她有没有勒索你的财物或者向你家人索要钱财?”
“都没有。”
“那就是非法拘禁罪,她年满十六岁,应该会判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沉默了一会,棠璃问:“陈警官觉得像兰听这样的孩子年纪轻轻就犯法,是家庭背景居多,还是社会环境居多?”
“自身原因居多。”陈曦聆说,“唯环境论是某些居心叵测的人为罪犯洗脱罪名的首要法宝,只看到家庭和社会对个体的影响,却故意忽视个体本身因素,这点很不可取。如果人们都因罪犯年轻化而滥用同情心,那么整个社会的法治氛围会变得非常糟糕。他们需要知道,犯下罪行的人,都必须受到最严厉的惩罚,无论少年还是老年。”
“兰听算是例外,她从小缺乏关爱,在极度压抑的环境下长大,变成这个样子也不能全盘归罪于她。她本质上不坏的。”
“有几个罪犯本质上是坏的呢?”陈曦聆反问道,“问题是她不能控制好自己的阴暗面,让它公之于众,给大家造成了恐慌。对待这些少年犯,坐牢与其说是受惩罚,不如说是进行强化教育。”
棠璃听了点点头,没再说话。
行至公路上,坐进警车之前,棠璃看到了被刑警扣押进另外一辆警车的兰听。在两名魁梧的警察的衬托下,兰听显得格外瘦弱。
正巧她也看了过来,眼神哀怨又受伤。
棠璃迅速低下头,心里一阵犯堵。
陈警官的话不错,基于理智棠璃也认可她说的。可看到兰听的那一瞬间,悲怜的情绪立即腾起,萦绕于膺腹,怎么也驱散不去。
~ · ~
棠璃回到江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网控方尽最大限度减少这件事的曝光率,她不想看到那个本就伤痕累累的孩子在出狱后,还要经受新一轮的网暴折磨。愤恨累加,怨上加怨,她是永远也无法长大的。
兰听正式被羁押进监狱后的两个月,棠璃进行了一次探监。
她的头发剪短了,瘦了一圈不止,消瘦的身板快要撑不住原本合身的雾霾蓝囚衣,纸片似的,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她佯装沉定地坐在那里,视线保持垂落的状态,像个时刻准备接受挨训的学生。
棠璃先开了口:“很怨我吧,你把我视作偶像,我却把你送进了牢里。”
兰听摇了摇头,“一点也不。”
“真的?”
“真的。”
“那——这里的生活还习惯吗?”
“习惯。”她勉强一笑,“比外面过得还安逸。”
“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棠璃刚想说如果感到很迷茫,出狱后可以来找自己,却不料对方给出了了坚定的答复。
“有的。”兰听说,“这段时间想了很多东西,大部分都没理清头绪,唯独想通了一件事,我要自学一年,然后参加高考。”
“恭喜阿听,有目标了。”
“可是棠璃姐姐,我还是非常绝望,”兰听抬眼看向棠璃,笑容像是滴胶里的标本凝固在了脸上,“以我的水平,肯定竞争不过那些没日没夜在用功读书的同学,就算上了大学也是最末流的,但是实现心愿的最基本条件,就是要让大学的门扉向我打开。”
“阿听有什么心愿?”
“我想学应用心理学,解救自己,然后帮助跟我一样痛苦的人。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没人再可以依靠。”兰听对她微幅度笑了笑,就在瞬息间,棠璃觉得有不可思议的神光在其身后闪烁。只不过神座是搭建在孤寂之上的。
棠璃愣了好久才问:“你之前不是说过不相信心理医生吗,怎么又打算学心理专业?”
“是啊,我不相信心理医生,但是我相信这门学科的功用。”
棠璃笑道:“有自己的想法就很不错了。”
“我不指望能实现它,但总得有个盼头,不然就会变得跟尸体无异,如果真的变成那样,也就没必要活着了。”
“阿听的父母有来看你吗?”
“嗯,就在上周,送了些衣物过来。”兰听又笑了一下,意蕴与刚才的超脱截然不同,充满了讥诮不满,“我妈总算肯温柔点跟我讲话了,但从她慌张的神态能感觉到,她是把我当成了疯子才改变说话方式的。”
“监狱有一点好处就是,可以不用看到互联网上有钱人家发的讯息,能让我的心态保持平静。说真的,我无动于衷于他们炫富的手段,但每次看到照片里、视频上他们与家人和美快乐相处在一块时,就无比羡慕,甚至到了憎恨的地步。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啊,为什么有些人既富裕,又能在充满爱的环境里成长,而有些人,却什么都没有。”
兰听向前折了身体摸了把眼泪,泪目抬起时强颜欢笑道:“我并不羡慕他们有多少金钱,我羡慕的是他们能够那么的开心自信。越看到他们阳光的模样,越能觉察到我的阴暗自卑,然后开始无休无止地自厌自弃,我真的无可救药了吧。”
棠璃感到喉头发酸发涩,此时的她非常想走到兰听面前,全力给她一个拥抱,可无奈有层玻璃阻拦在她们中间,她只能以指尖贴上玻璃面,轻轻敲击,以示抚慰。
“你不是恶棍,”她说,“你只是个没能好好成长的小孩,要是你的父母能够用心关爱你,情况一定与现在大不相同。阿听,你不是说要考大学学习心理学吗,那就朝着这个方向奋斗,不要停下来。你很孤独是么?我能感觉到,你要做的不是对抗它,而是把它转化为一种力量,像对待朋友一样看待它,会好起来的,阿听,不要放弃自己。”
听着听着女孩就滑落到地板上,嚎啕大哭起来,“我就是一个渣滓啊,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我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份美好从我身边走,什么也做不了……”
棠璃一时想不出应答的话,只是站起身,焦灼地敲着玻璃,喊兰听的名字。
~ · ~
亲身经历了拘禁案件的棠璃,看待世界的角度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她明白,兰听代表的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群体,一个不显眼、绝对孤独的群体,她们从小就在冰冷的环境里长大,不论性格原型为何,到最后都变成了阴鸷又偏执的模样,如果没有人修剪枝桠,给予她们阳光与养料,原本能耸入云霄的树干只会越长越歪,到末尾,不可挽回的局面就会来临。
深思熟虑后,棠璃决定为她们做点什么。
她先是卖掉了富人区的那几套高价房,彻彻底底与冬音住在了一起,又用三分之二的资产创办了一家心理健康基金会,专门资助那些独立的心理咨询诊所以及小型精神卫生医院。
棠璃大手笔地将钱用作于公益事业,连冬音见了都觉得讶异,她劝爱人循序渐进地去做公益,棠璃不听,资助数目只增不减。
冬音打趣:“阿璃是打算把副业做成本行吗?”
“兰听的事情给我的感触太深了,如果我对那些孩子、那些被困在绝境里的病患视而不救,就太有愧于‘人’这个称谓了。钱没了可以再赚,可是那些苦难者的心,迟了就补救不回来了。这个社会并没有到达河清海晏的境地,我们没有必要粉饰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