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琛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长长的影子逶迤于地,我满腹忧愁地缀在后面,七上八下地猜测着赵旭的想法。
我死不要紧,可我还有三个小辈,特别是侄子李越青,年方十七岁,就怕赵旭收拾我的时候,顺手把他们也处理了。
到了阴曹地府,我爹我娘我哥问我怎么回事,我也不好意思说因为舍不得一枚金钗,所以我带着李越青特地下来陪你们。
宋琛收了夜明珠,一副什么事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也没有要将我绳之以法的意思,看样子似有放我一马之意?
可我又不敢高估赵旭的心胸,他没有恩将仇报就已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能指望他“宽宏大量”么!
若宋琛因着宋珩之故,包庇于我,倒还有几分可能。
宋珩感情上是个渣渣,可其他方面,我得承认宋珩对我很厚道。这也是宋珩的不好之处,渣的不够彻底,衬得我像个不知好歹的恶妇一般!
宋琛若因我“徇私枉法”,也不知会不会引起赵旭的不快。
不比宋珩,他上位艰难,混了数十年,才抓住机会,一朝飞黄腾达。
当年宋珩读书好,是京中知名的大才子,也是备受期待的科举种子。各大赌坊开盘,压科举状元,宋珩的赔率最低,因为人人都觉得以宋珩的本事,状元定能手到擒来。当年宋珩得了榜眼,真真是个大冷门!
比起宋珩的才华横溢,宋琛却于科举一道上毫无天赋,只喜欢舞刀弄棒,以及读些不相干的杂书。为了谋生和一展所长,十六岁那年,宋琛找了个门路,进了锦衣卫。但锦衣卫里面人才辈出,关系户众多,宋琛自身性格孤傲,外加运道不行,一直没有什么建树,熬了十年也只是个边缘人物。
十一年前,宋珩是看得见的前途远大,而宋琛在京中可谓是默默无闻,也没人觉得他会有多大的前景。
谁承想,几年前他救驾有功,得了赵旭青眼,火线提拔,一跃成了锦衣卫指挥使。
宋珩回京至多也不过五品“小官”罢了,比宋琛差得远呢,即使有机遇赶超宋琛,他也有得熬!
每每想到此处,我不禁感慨:还是老爹眼光毒啊,早早就看出了宋琛并非池中之物,只是欠缺机遇和伯乐。
可万事过犹不及,宋琛上位太快,根基不稳,朝中及锦衣卫内部都对其意见极大,经常找茬弹劾他。
为了快速立足,宋琛行事非常激进,手段格外严酷,以致落下无数话柄,一身荣辱皆系与赵旭。他若是因我恶了赵旭,误了前程,我也难以心安,毕竟受他照顾颇多。
话虽如此,可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活则活嘛,少吃点苦头,也是好的。
正当我左右为难,患得患失之际,走在前面的宋琛突然停住了脚步,侧身而立,灯微微压低,朝我脚边照来,路顿时清晰可见起来。
我愣了一秒,意识到宋琛有话要对我说,决定我小命的时刻到了,不敢耽搁,赶紧小跑上前,与他并肩而行。
“弟妹无须忧虑。圣上他——”宋琛略微停顿后才道:“并无深究之意。”
我微微一愣,虽然有预感,但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宋琛像是知我心中所想,也不卖关子,继续道:“刚刚我也在倚翠楼,事情的原委亦略知一二,今夜之事错不在弟妹,还望弟妹放宽心思,毋要多想。”
人家客气,我自然不能当真,抱拳谢道:“我闯下这么大的祸患,没想到还能全身而退,定然是大哥为我求情了。多谢大哥救命之恩,我今后一定会注意,不会再冲动惹事了。”
“我说了,错不在弟妹,不必介怀。”宋琛微微摇头后,大约是为了证明他的话并非客套,他给我讲起了来龙去脉。
原来赵旭一伙人在倚翠街吃酒行令,还加了赌注:赢家可以支使输家现场做一件事,输家必须无条件遵从,若是输家实在做不到,现场参与游戏者则可轮番拷问输家一个秘密,有点类似真心话大冒险的玩法。
听到这里,我几乎可以肯定是赵嘉仪八百年前带来的“陋习”。
赵嘉仪穿越一场,没干过几件好事,除了改良造纸工艺, “发明”活字印刷术之外,不是剽窃名言警句,就是把现代吃喝玩乐的花样 “发扬光大”。人家时彤彤好歹还推广了一下简体字和九九乘法表,主持编纂了《本草纲目》。
每次想到他的异界游,再对比我们仨的境遇,心中总会生出一股嫉妒,无数次怒问苍天:我们好歹推进了历史进程,待遇怎么着也不应比赵嘉仪差吧?
可老天并不理会我愤怒,生怕我不够惨似的,还让我往更深地沟里滑去,怨天尤人多年后,想到前世王莽的下场,终于明了:原来我们干涉得太多了,所以才遭到了天谴。
“弟妹!”宋琛见我走神了,轻咳几声。
“大哥您继续,我听着呢。”我赶紧回过神,收起对老天爷的愤懑,继续听宋琛的讲述。
我经过倚翠街之时,刚好郭公公赢了,赵旭成了输家。郭公公支使赵旭与我搭讪,以自身魅力取来我头上的金钗就算过关。
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顿时豁然开朗:我说赵旭身为皇帝,富有五湖四海,怎么会执意要我一根金钗!
原来我今夜无妄之灾的根源在郭公公身上啊,亏我还以为这个娘娘腔是个好人!
“郭公公也忒会玩了!”只因娘娘腔多看了我一眼,就遭此横祸,我相当不服气:“我跟他什么仇什么怨,倚翠街姑娘多得是,凭什么挑我!”
“郭公公起先并未注意到你。”
宋琛再次摇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道:“我们在行令之际,有锦衣卫抱怨,街上有一中年妇人,形容猥琐,目光如狼似虎,专门盯着锦衣卫不放,甚是放肆,所以郭公公才起身去窗边看了你一眼,大概觉得甚是有趣,故意捉弄于你。”
我:“……”
“锦衣卫可真够金贵的,连看都看不得了。长得那般打眼,谁不多瞅两眼。既然不愿让人看,何不蒙上一块面巾出门?”
郭公公故意装晕,放我跑路,尚算还有一丝良心,也不再揪着他不放,开始炮轰起锦衣卫,这帮小子生得人模狗样,嘴咋这么碎呢!
宋琛呼吸微滞,手中的灯火剧烈舞动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后,才平静道:“今夜确实他们多嘴了,我日后定会严加管教。不过看在他们故意放水的份上,还望弟妹勿要与他们计较。”
我:?!
“弟妹莫不是以为锦衣卫已经无能到连个女子也抓不住了?”
宋琛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锦衣卫开始不知是弟妹,询问被扣住的暗卫后,才知道大水冲了龙王庙。弟妹孤身离去后,担心你有危险,两个锦衣卫还特意暗中护了你一路,又见你在河边徘徊,担忧你想不开投水自尽,紧急通知于我,所以我才知道弟妹在百花井巷。”
这叫什么,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么!
我不由为之气结,可我除了受些惊吓,损失了一身衣裳之外,倒无大碍,好像只有赵旭白白挨了顿揍。
依赵旭的性子,岂肯善罢甘休?
我不好直言赵旭刻薄寡恩,旁敲侧击道:“郭公公和锦衣卫消极怠工,全程放水,圣上万一得知此事,难道不会怪罪吗?”
“圣上不会追究的。”宋琛闻言,停下脚步,偏头定定地看向我,眼底暗流闪过,似有深意,大概见我面露不屑,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圣上大多时候还是讲道理的。我知弟妹对圣上下旨抓你入狱之事成见颇深,可到底他还你清白了。
而且我听汪公公提过,对你用刑也并非圣上之意,乃东厂前督主刘吉为了邀功,擅自做主罢了。圣上嘴上虽不说,近年来也颇有后悔之意,常言若你的入微之术还在,医学进展定然不至于如此缓慢。”
赵旭当然要后悔了,他距离而立之年仅有四年,离那个箴言越来越近了。
十一年前,有高人为还是太子的赵旭批命,留下一句箴言:虽富贵至极,但是个短命鬼,必死于风月二字,难活过而立。
受箴言影响,赵旭生怕自己后继无人,一心想生儿子,放纵多年,可收效甚微,直到现在还无一儿半女。
若我的金手指——入微之术还在,定能帮他找出不育的病根,对症下药之下,说不定还能治好他的毛病,令他死前摆脱不育的帽子。
如今我的金手指不复存在,即使我不计前嫌愿意帮他,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爱莫能助啊!
说起不育,脑海一阵火花闪过,过往的记忆慢慢浮现出来:四年前那个饱受“不育”之苦的狗大户和赵旭一点一点地重合了起来……
淦,我这该死的脸盲症,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面对仇人却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