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过后,两位翩翩少年步入浮光居。
他们一青衣一白衣,颜色清冷样式简单,却也没能削淡他们的气度半分。
一见着两人,浮华居的大掌柜老赵便是双眸放光,随后扯着嗓子喊道:
“哎哟,是什么风把两位小爷吹来了啊?”
来人赫然是穆阮两家的小魔王穆桦和阮宁,今儿夫子告假,他俩得了闲,结伴耍了大半天了。
这浮光居是今儿的最后一站。
大掌柜这么一吆喝,将一楼客人的目光引到两人身上。
过于灼热,异于寻常,两位小爷想装看不见都难。
穆桦眼中有难以名状的光一闪而过,“这么看着我俩做甚?”
大掌柜瞥了众人一眼,随即撤回目光,“边走边说。”
将两位小爷往二楼带时,大掌柜以极其低微的音量,“相爷在楼上呢。”
闻言,穆桦和阮宁齐齐怔在当场。
数息后,阮宁先开的口,“你说我姐夫光天白日在浮光居饮酒?”
其实阮宁听清了大掌柜的话,只是不敢信罢了。
荔国高标,他在,即让人安心的存在。
进退有度只是他最微不足道的优点。在过去光天化日在酒肆饮酒这样的事儿,之于他就和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稀奇。
大掌柜:“是,怕惊扰了相爷,我就没让其他人上二楼了。”
阮宁微微颔首:“怪不得今儿一楼这么热闹。”
“那他们都知道了?”
大掌柜迟疑了几息,点了点头:“相爷挑了靠窗的位置坐着,被认得他的客人瞧见了。”
阮宁:“……”
仅仅两息,阮宁便决定跳过这茬。且不说相爷肚里能撑船,堂堂相爷什么大阵仗没见过?这点小事儿,他根本不会在意。
“我俩上去瞧瞧,大掌柜去忙罢。”
大掌柜点头应下。
穆桦和阮宁一步两三个台阶往二楼奔去。立于二楼门厅时,两人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默契得不能行。
四目相对时,阮宁低声说道,“你叔肯定是在我姐那里碰到了钉子才会这样的。”
这话,穆桦十分赞同,
他回说:“我现在心情很矛盾。”
阮宁:“怎么个矛盾法?”
穆桦:“我一方面觉得我叔活该,然血脉使然,看他这般伤神我又有点心疼。”
阮宁:“我也是。”
之于阮宁,穆黎不仅仅是姐夫这么简单。
虽说他们这些小的都被他的光环压制着,却又受其护佑。“穆黎”二字就像一座高耸巍峨的山脉,只要存在,就能给予他无上的安全感。
这种情份,随着时光流逝分量越来越重,根本不是想剥离就剥离的。
话落后,穆桦和阮宁二人同时陷入静默。
近半盏茶的工夫过后,两人才提步走向了穆黎。
到了他身边,两人微微躬身,抱拳行礼。
这会儿倒有了几分翩翩贵公子的样儿,
“小叔。”
“姐夫。”
穆黎本是低头垂眸,循声抬头,满目猩红,
“你们来了啊。”
“喝酒吗?今儿我请。”
“坐。”
阮宁和穆桦乖顺坐下,在爹娘老爷子面前都没这么乖。
“来,满上。”
穆黎抓了一坛酒放到两人面前,特别豪迈的意态。再瞧他的那张脸,透着一种烈酒熏出的红,
似妖颓靡。
阮宁和穆桦不由暗叹了口气。随后,阮宁拿起酒坛开始为自己和穆桦斟酒。
酒香漫开时,穆桦凝着穆黎说道,“小叔,桦儿能理解您的心情。但喝酒伤身,也无法解决任何。”
“您不是从小就教我和阮宁,男子汉大丈夫犯错不要紧,关键是如何改正。”
犯错?
改正?
穆黎觉得这样的字眼很陌生,活到二十几岁,从来没人说他错。既是无错,又何须改正?
这段“无错” 的人生持续得久了些,让他险些忘记了自己也只是个普通人,也是会犯错的。
思绪细微起伏,一瞬,穆黎低低笑出声来。
穆桦停止了劝慰,改问他“小叔,你笑甚?”
穆黎停顿了十数秒才有回应,“在笑……我怎地如此的可笑?”
短短几年,他到底是怎么把静谧无人处总爱贴近他朝他甜蜜微笑的姑娘搓磨到如此地步的呢?
他这话穆桦和阮宁都不知该如何接,只能任由着此间陷入沉默。
又过了近一盏茶的工夫,穆桦和阮宁几杯酒下了肚,脸还没红,脑子先活络了。
穆桦忽地喊了声,“小叔叔。”
他明显有些激动,音量高亢,有些炸耳。
阮宁不由拧眉,看向他,“扯着嗓子喊什么呢?把我吓着了。”
穆桦:“对不起对不起,下次我注意。”
阮宁:“……” 今儿跪得倒是快。
“想到什么了,这般咋咋呼呼的?”
穆桦当即深睨穆黎:“小叔,我想到一个主意,说不定能追回小婶婶。”
“说的是有机会啊,最后能不能追回我不能保证。”
穆黎没看他,低冷的语调,“说。”
穆桦夸张地清了清嗓子:“我看过不少话本子,其中最出名的名唤《相爷有病》。”
这书名一报出来,阮宁便扑哧笑出声来。
这一笑啊,穆桦就意识到问题了,面露慌色,“小叔,我可不是讽刺你啊,是真的有这样一套话本子。我……”
穆黎打断了他的解释:“继续说。”
穆桦暗自舒了口气,“那话本中的男主人公的所作所为和您过去差不多,最后也是把……”
媳妇儿气跑了。
这最后一句,穆桦略去了。
他想着穆黎也无须他说得那般清楚。
结果一如他所想,他的话音方歇,穆黎便问他,
“他的结局如何?”
穆桦:“经历种种他的妻子看到了他的诚意,决定和他从头来过。虽然话本最后没有细说他们重头来过的种种,但我觉着,定是无比幸福的。”
“都是聪明的人儿,当他们学会了珍惜和表达自己的需求和期望,就是再出现矛盾也能很轻松地化解。”
“您说是吗?”
在之后近半盏茶的工夫里,穆黎都未有言语。
过于久了,穆桦和阮宁都觉得他不会再回应任何。结果却出乎意料,他笑了声,继而道,“桦儿说得有理。”
穆桦和阮宁:“!!”
穆黎将两人难以置信的样儿看在眼里,嘴角细微勾动,“我喝多了,先回去休息。”
“你俩喝完,帮我干件事。”
穆桦和阮宁几乎异口同声,“什么事儿?”
穆黎回说,“去帮我买套《相爷有病》,若还有其他类似的话本,也一并买下。”
话落,他没等穆桦和阮宁反应就撑着桌沿站起,缓步朝着楼梯口而去。
今儿酒饮了不少,他早已是头昏脑胀。可即便如此,行走间,他的步履仍是平稳背脊挺得笔直,有些东西,早已随着时光流逝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视线空落之时,两位小爷才回过神来,他们下意识地看向对方。对视片刻,又异口同声地道,
“你叔买《相爷有病》干什么?”
“你姐夫买《相爷有病》干什么?”
穆桦:“……” 没用的默契增加了。
阮宁却是爆笑出声,随后回到正题,
“你说你叔买话本做什么?”
穆桦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阮宁:“我觉得他是想从中学习招数追回我阿姐。”
穆桦闻言,做作摇头晃脑。
阮宁:“怎的?你觉得我说得不对?”
穆桦:“以我小叔的本事,看完这套话本,他定能想出比话本中那位有病的相爷高明万倍的手段。”
“等着瞧吧。”
当晚,空寂的书房内。
穆黎倚着长案而坐,面前摆了十几册书。除了一套六本的《相爷有病》,还有其他四本追妻的书。细读之前,穆黎翻了这些书的名字,看得直拧眉。
他以为《相爷有病》已经很离谱了,岂料它还是最正经的了。后面这四本都是《她逃,冷面世子追。》《帝后被废后,陛下呕血了。》之流……
若依着他的性子,扫完书名他就会唤管家来烧书了,如此闲书,多翻一页都是浪费时间。
可今儿,他翻开了这些书,没有一丝犹疑。
穆黎读书的速度极快,一如既往。亥时刚过,他就读完了穆桦送过来的十册话本。他也终于意识到无聊甚至荒诞的话本也能藏道理。
而他,活成了令人厌憎的样子。他敢说自己无愧于陛下与万民,却连妻子最需要什么都没弄清楚。
无暇晨光静悄悄地暖着帝都,一些落在了穆府后院的柳条上,折出的柔光随着春风一圈圈荡开。穆黎衣着整齐地走出院落,一贯矜冷疏离的意态。
他的目光澄澈明净,步履稳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是一宿未睡。
他独自去了阮家,见了阮老爷子和阮盈姗的父亲阮镇平。清透而热的茶烟在空寂书房荡开时,一直端坐在阮老爷子身旁的穆黎忽然走出了位置,片刻后,于老爷子和阮镇平惊诧的目光中掀袍跪了下来。
“相爷,你……”
“这……”
穆黎仿佛没瞧见他们惊惶的模样,磕实了三个响头才抬起头来看着两位长辈,
“过去几年,穆黎辜负了你们对我的期望和爱护。”
若不是爱护他相信他能好好待阮盈姗,富庶又爱惜家中女儿的阮家在阮盈姗的婚事上会谨慎许多。几年过去了,他还记得迎亲时,阮镇平被泪水晕湿的双眸。
随着穆黎话落,此间陷入沉默。半晌过后,是阮老的一声低沉叹气破了这沉默。
“穆黎,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和盈姗已经和离了。”
“覆水难收啊。”
穆黎:“阿爷,我知有些事儿错了就再无回转的余地。”
比如覆水难收,又比如破镜难再圆。
“可我是真心地想要迎回阮阮。”
“过往是我混,可除了阮阮我从未想过娶其他女子,亦从未想过同她分开。”
“我会答应和离,除了我那可笑的骄傲,其他的考量皆是若阮阮在这段婚姻中欢愉稀寥,那我应当放她自由。她的欢喜,之于我是极为重要的。可仅仅十数日,我便知之前想法可笑至极。我这才知我并不能事事料定,我亦有被现实冲撞的时候。”
“今次是穆黎的错,请阿爷和平叔再给我一个机会。”
漫长的沉默后,是阮镇平回的他。
“穆黎。”
称呼的变化,意味着这场对话开始掺了情份。
穆黎也不再是高高在上,不可冒犯的相爷,而是阮镇平看着长大的孩子。
也因此,阮镇平的话十分直接。
“你和盈姗之事,确实让我对你生出了失望。”
十数息停顿,他接着道:“但我总觉得你们不该走到这种地步。”
两个那般好的孩子,又心系对方,在一众长辈的眼里,“圆满”才该是他们的归途。
“如今你既有心,我和你阿爷就再给你一次机会。但这种机会,仅仅是不给你使绊子,我们不会帮你。”
“若最后你追回了盈姗,我们祝福你们。”
穆黎听完,冷了一上午的俊脸上有笑意迸出。
他再度给老爷子和阮镇平磕了下头,“多谢阿爷,多谢岳父。”
阮镇平:……
这还没追回呢,喊岳父合适吗?
“别再惹姗姗心伤了,再有下次,你再无机会踏入阮家大门。”
“走吧。”
“穆黎知晓了。”
穆黎起身,周身气息终于暖了些。
阮镇平问他,“真的不上朝了?”
穆黎笑道:“上。”
阮阮不会喜欢一个慌不择路,因家事误国事的穆黎。
镜破无法重圆,但他可以试着让阮盈姗重新爱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