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这是个中性词,但跟那些吉祥话比起来,这两个字甚至有些触目惊心。
父皇正值不惑之年,今年各地都护府都有祥瑞送来,大周朝也正是繁华昌盛之时,京都长安哪里来的流民?还跑到了金吾卫将军家里?
张衡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但一落到宋纤云的身上,又迅速恢复了那不靠谱的样子,隐有生气:“你看起来哪里像流民!”
宋纤云:“哪里不像?”
张衡:“哪里都不像。”
宋纤云一双眼睛直直的望着人,灵动坚定,皮肤白皙,说话也有条有理,不卑不亢……不,甚至会反驳张衡的话……气质也并不畏缩,甚至带着些男子的活泼。单外貌来看,她也不似流民。
若说府内受宠的婢女,或许还得信些。
而且,张衡对她活神仙的身份是既怀疑又想相信。
既然不是女鬼,那么就需要做为人来看待。
而人是分很多种类的,良人、奴隶、百姓、士族。但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张衡父亲的臣民,是他兄长的臣民,也是他的臣民。
大周朝以儒释道治国,讲究仁政。
但张衡从皇宫长大,所学所用皆是身边人的教导。官员们食俸禄,为皇帝做事,素来报喜不报忧。内官们更对先皇后生的这几位皇子公主们恭维至极。
博士们讲课时讲民贵君轻,君当爱民;内官们劝谏时却劝君贵民贱,君当惜己。
张衡是有一颗仁心的,比起热爱鞭笞宫人玩乐的魏王,大臣们当然更愿意夸赞他。
就如此刻,他甚至可以温和的同宋纤云讨论她流民的身份。
“你当真是流民?”
“嗯。”
“那刚刚你是怎么出现的?”
“我是流民,我也是活神仙啊。不然我怎么能进城门,进这府内?只不过被您看见了,我便不能使用那术法了。”
张衡竟觉得有些道理,那话本中的女鬼也是见了儒生就不能再隐身。如此一想,他竟凭空生了三分莫名的愧疚。
宋纤云窥他神情抽了抽嘴角:虽不傻,恐怕也聪明不到哪去啊。
“你的衣服……”
“衣不蔽体,实在没办法,府内偷的。”
“偷的?!”张衡惊诧,大声道,随即拧眉问话,隐有斥责,“你知道你这是什么罪吗?”
宋纤云一把扯住了他的胳膊,那双细眉蹙起,看着竟让人有十分怜惜,说话却带着一股子理直气壮的味道,让人觉得,她的的确确是那样的有道理:“可我没办法呀郎君,难道要我光着身子到处乱走吗?”
张衡还在为宋纤云不守律法的行为生气,一听这话,反驳还没说出口,大脑已自顾自将那些话形象化,眼睛不受控制地移了移——这全然该怪昨天塞给他春宫图的内侍们,以及带他去青门酒肆游玩的三哥蒋王。
宋纤云顺着他的视线移到自己胸前,眉毛忍不住一跳。
她如今穿的是衫儒半臂,还算严实,只隐约隆起形状。
因有求于人,宋纤云不好翻脸,只觉得这少年颇为好色。
好色,人之常情。
宋纤云目光定在张衡脸上,内心平衡了。
指不定谁占谁便宜呢。
忍了。
“我……”
张衡后知后觉抬起眼,目光一同宋纤云接触,顿时觉得脑后一热,腾一下,那张俊秀眉目深的脸就变红了。
支支吾吾什么话都没说出来,踉跄起身,扔下一句他会去报官,倒退两步就要走。
宋纤云当即上前拦人:“郎君!”
她一双眸子有星辰:“郎君不信我的话,可若我当真知道千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呢?郎君难道一点也不好奇吗?炼丹辟谷虽我不会,但我确实会喷火和徒手下油锅,只是需要时间准备。”
张衡一跟她的目光相遇就撇开脸,抿了抿朱色的唇,下颌线清晰清秀:“这些话你可以同京兆府说。”
虽然说着这样义正言辞的话,但却站在原地没动,且看起来并不是不可商量。
宋纤云觉得他这属于谈判中要她加码,她先是指责:“郎君一定要我的命吗?虽然我知晓未来,还有一点神通,但我擅闯人家家门、偷了东西也是真,难道这家的主人会饶了我?我见郎君肯赠我糕点,以为郎君是心善之人,故才愿意坦诚相交。”
见张衡无动于衷,便又哭诉:“郎君既不肯帮我,难道也不能放我一马吗?郎君这般俊秀如天人的贵人,如何有……”
宋纤云的戏没唱完,正在想要挤两颗泪的时候,被张衡打断了。
仓促间,她顿时抬袖捂住了自己半边脸遮挡,垂着头假装抽泣,露出的神情倒也勉强称得上悲切。
张衡扭过头来看她,随即绷紧下颌线,试图同她好言相告:“我不是个意思。”
他往前迈了一步,眉皱起,抬抬手又放下:“你不过是偷两件衣服穿,哪里会有那么重的刑法。何况……何况你也是迫不得已。”
张衡又看了看她并不健硕甚至有些瘦弱的身体,他在原地踱了踱步,有些自暴自弃:“……算了!算了!我帮你同他说说,让他不要打你板子好了!”
宋纤云装着装着,倒真有了三分伤心。
这连手纸都没有的破地方,谁愿意来啊!
要是回不去,一不小心比张衡那不做人的劳什子活的还长一点,那岂不是还有机会上哪位同志的餐桌?
要知道,周神宗张衡在位期间,天灾**可是不断啊!再到了下一位傻皇帝继位,能吃到人肉都算好的……
张衡见她仍旧垂着头抽噎,问:“你哭些什么?不是说了不让他打你板子吗?”
宋纤云吸吸鼻子,抬起有些发红的眼:“我会被发配原籍吗?”
张衡:“那当然。”
对面的人静了静。
张衡看出她似有不愿:“你是哪里来的流民?为何离开故土到长安?”
宋纤云脑袋飞快转着,还真叫她找到了一处地方。
建成13年中,太子被狠狠参了一本大的,险些被废就是因为那个地方有一件事被爆出来了。
河南道的兖州某辖区因为今年雨水多,淹坏了良田,河水更有改道的风险。底下人起先想瞒,但没瞒住,只得上报朝廷治水赈灾。因太子遥领兖州大都督,所以这事就落到了太子身上。
太子解决完后回到京城,不久,西京玄武门的登闻鼓就被敲响。原是当地一个县丞之子状告太子于兖州曾大兴巫蛊之术,意图谋反……史称建成巫蛊案。
后虽被证实是污蔑,但太子身边亲信都受了一定的牵连,以至于在朝堂地位大减。让魏王和蒋王得以有了一争权势的机会。
当然,最后的赢家大家也都知道了,那就是一直做壁上观的齐王张衡。
宋纤云思量过后,迅速把兖州抬了出来。
“……我家受灾原不严重。只是家中兄长病重,父母不得不将我卖给牙人抵药钱。”她咬着唇齿,“那牙人要将我卖到花楼。我不愿,这才冒险跑了出来。郎君今若肯救我,那便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必结草衔环相报。”
这一番话说的苦痛,张衡果真被打动:“这世间岂有此等父母?!”
张衡太过激动,宋纤云怀疑他是没听见自己所说的前置条件——兄长病重。
不过,这不重要。
宋纤云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以示弱的方式,让面前的少年决心带她离开,并约定可做婢女报答。
在这时,她‘偷的’衣服又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这有什么,今日昏礼本……我本来就是来参加的宾客,你跟在我身边就好。”张衡保证道。
宋纤云提前打招呼:“婢子没学过什么礼仪,若有不到之处,还望郎君见谅。”
张衡觑了她一眼,面色平淡:“嗯。”
关于这一点,他早就看出来了。
这女子一双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别人,哪里像是懂规矩的样?
宫里的婢女和内官皆经过尚仪的调教,举止有礼谦卑,绝不会让人感到有半分冒犯。
她要入宫,恐怕还有很多地方需要改。
走在回去的路上,张衡侧眸看见高兴的人,心里存了一丝担忧。
他如今还未出阁,住在甘露殿旁边的寝宫,跟父皇离得近,一举一动都受管制。贸然领一个女子入宫,肯定要先交由尚仪学规矩。只是她毕竟有一个活神仙的名头,若是不愿受凡间的束缚怎么办?
辛尚仪十分严格,张衡是知道的。
他心中打着鼓,准备快到宫门时与她谈谈这些。
宋纤云跟着他往外走着,穿过一片花园假山,有一青年身穿青色翻领袍,急匆匆走来,见到张衡大松一口气:“郎君怎么跑这来了?!新娘要出门了!太子在寻您!快快跟奴回厅。”
张衡被他拽着往前跑了两步,想起宋纤云,回头招呼她跟上。
宋纤云抬脚急走两步。
她觉得这青衣男子有些奇怪的地方,但具体哪里奇怪,却一时不知道。
太子寻人?
这家伙家世好像比她想的还要高。
不,也有可能是太子的侍从之类的吧?
宋纤云猜测着张衡的身世。
因害怕张衡误会她有攀附之疑,所以刚刚宋纤云才对张衡的身份一概没问。
沙青拉着张衡往前院走,见到张衡身边的宋纤云不禁奇怪:“这位女郎是谁?”
张衡:“我的婢女。”
沙青顿住:“您什么时候带婢女来了?”
他这位郎主是一向不靠谱的,但在女色上还未开窍,是以在张衡见到宋纤云,沙青心底有十分震惊。
但金吾卫府的婢女和太子殿下的命令,当然是太子殿下的命令大。
沙青顾不上盘问原由,只牵着张衡,口里抱怨他:“不是说好绕一圈就回来!您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这好歹是太子殿下发现了,若是魏王发现了,奴这条腿也就不要就是了!”
张衡:“知道,这不正要回去吗?你这条腿还是留的住的。”
“哎!小心门槛!祖宗!”沙青边往前引路,“今儿留的住,保不准明儿还留不留的住。您出来逛一圈哪里就多了个婢女!今日是李将军家大喜的日子,万不可使性子!这女子就先留她在将军府,过两天差人过来讨要……”
张衡侧眸看了紧跟在他身侧的宋纤云,宋纤云感受到目光连忙抬眼瞧他,用眼睛表达自己的意愿。
“她不是府上婢女。”
沙青不信张衡的胡话,左右他疯起来,撒谎骗人也是常有的,挨训的只有他们宫人:“不是府上婢女又是什么人?”
敲锣打鼓的热闹声音传到人耳朵里,宋纤云抬眼望去,只望见飞檐之上,鸟雀腾飞。
大周朝的婚礼往往是太阳将落的时候举行。将军,不知道是哪位将军。现在的太子应该还是吴王张坚。
沙青说话速度太快,音调也有些奇特,所以宋纤云听的并不容易理解。
但根据这只言片语,她推断的出这少年的地位不低,且跟太子关系不错。
太子党的人多了,领头的就是太子妃纪家一脉,还有未来要参与谋反的兵部尚书卢家,以及兖州那一系的大部分官员……
宋纤云几人很快从后面的小门回到了正厅。
一入正厅,古朴奢靡的气息扑面而来,宋纤云睁大眼睛看向周围形形色色的古人。
厅堂很大,由多个花鸟屏风隔开,不知是什么木材所制,但看着皆可以称一句艺术。女客们与男客们的泾渭没有那么分明,大都脸上带着笑意交谈着。
中央,有一群人聚在一起交谈,准确的说是一堆人在围绕着一身月牙白金丝银线圆领袍的青年和一紫袍青年身边恭维。
虽然恭维的没有那么明显,但还是被宋纤云看出那二人在中央位置。
宋纤云垂下眼,跟紧了些张衡。
沙青凑到人堆里同太子知会了声,太子从人堆里侧眸看了张衡一眼,转头又同李忠交谈起来。
这次来府上贺喜的确是张衡的主意。
他在崇文馆压的久了,憋屈的很,一到旬日就嚷嚷着要出去玩闹。
偏二弟张朗也不是个板正的,两人凑在一起更是无法无天。
太子今日亦得空,便拘了他二人要查验功课,三两句便谈到了金吾卫嫡女出嫁的事。张衡不知道是从哪知道的,非要来贺喜。
卢娘子在时,同他们母亲赵皇后关系亲近。李忠也还算他们半个舅舅——虽然是义的。来与不来其实都无妨,张衡二人也只是逃避功课罢了。
太子熬不住他二人吵闹,思及从前情意和金吾卫将军的职位,便干脆带着他二人来了。
沙青退下,走到张衡身边。
张衡正端着盘糕点。
沙青本以为是他饿了,谁料看了半天才发现那大半糕点都被张衡喂给了旁边的宋纤云:……
他那颗心猛地往下一沉,不详的预感涌起。
沙青心想:这齐王殿下情窦初开也就算了,怎么看上这样一个不守规矩的婢女?要是今天当真让他要回了宫里,不知道陛下会不会又要大发雷霆?
魏王前段时间刚刚纳了尚宫局的一名女史为妾,惹得陛下好不生气,险些没把那女史按照勾引皇嗣之名打死,魏王也是这两日才把禁足解开。
陛下好儒学,十分注重尊卑礼仪。
若是让陛下看见这一幕,定然得叫人打这女婢板子!
沙青低声在张衡耳侧劝他:“殿下,今日真的不适合讨要李将军家的人,要让祭酒知道了一定会训斥您的!”
张衡拿他的话当放屁,转身从桌上又拿了个果子给宋纤云问:“好吃吗?”
宋纤云:“……好吃。我真的不饿了,你别给我了。”
沙青突然瞪了一眼宋纤云。
宋纤云:0·0
张衡便自己拿过来果子啃了一口,对沙青道:“都说了这是我的婢女,她一会儿直接跟着我走。”
沙青哭丧着脸,仿佛天都要塌了。
沙青:他这主子越来越荒唐了!
“她行为举止哪里像是婢女啊郎君。太子殿下如果知道了……”
张衡闲沙青实在难缠,责令他闭嘴,否则就打他板子。
沙青嘴里堵着他塞过来的柰子,耷拉着眼站在一旁消极怠工。
张衡跟宋纤云吐槽昏礼的无趣:“怎么到现在人还没出来,早知道还不如和二哥去青门酒肆玩。”
宋纤云:“青门酒肆好玩吗?”
张衡:“好玩!胡女们跳……咳,我是说那里的酒喝起来很有趣,你会喝酒吗?”
宋纤云想了想回:“粮食珍贵,婢子家中不敢拿来酿酒,故未曾尝过。”
张衡的的确确是个极好说话的少年,因而二人交流起来并不很费劲,他也没那多忌讳,宋纤云放松很多。
刚刚少年身旁的侍从提及太子,宋纤云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少年聊着,不敢像之前那样瞪着双眼睛到处乱看。——她自然也知道那样是十分不合规矩的、突兀的,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
“还未问郎君贵姓?”宋纤云终于挑着时机,将话问出口,不知为何却有了三分忐忑。
许是他同太子牵扯的原因吧。
张衡看了她一眼:“姓张,名衡。但你可不能叫我的名,就叫我郎君就好。”
他心里是不觉得这样没规矩的庶民能通过名字知道他的身份的,虽然她还在他心里担着半个活神仙的名头。
宋纤云一开始确实没将眼前活泼开朗好说话的少年,跟历史上那个名字联系到一起。甚至思考了一秒当今皇帝姓什么,这少年是哪门子的皇亲国戚。
但仅仅两秒过后,她便整个人都要裂开了。
因为她再度听到了那穿越时模糊的声音在她脑袋中响起,这次她听的十分清晰:[叮咚,欢迎宿主宋纤云激活明君养成系统,已绑定养成对象大周皇子张衡。]
宋纤云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了点精神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