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自己要死去时,典星只觉得平静,他飞得很高很高,能看见自己的身体被丢进河水里,已经被河水带出很远了,还能在视觉的边界看见通讯完回来的秦胜在斥责所有还在场的男孩。
飘起来看见的世界真美,虽然这个季节,大多数的树木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但总有那么一两株倔强的保持着它的苍翠,点缀在这荒芜的树林里,宛如守卫森林王国的战士。下辈子……要不做一颗树吧?这样就可以安静的活着了。
他看着空中的飞鸟,看着河里的游鱼,神出鬼没的野兔,又突然觉得,做一只能自由活动的动物也不错。
等到离秦胜足够远,再也不能看到那人时,典星才开始感受到自己隐藏的悲伤。他其实还不想和这个世界道别,他还是很喜欢当一个人,他还没有好好的享受过世界的美好。
然后,染红了不少河水的小典星,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她救回了这个气息微弱的男孩。
她就是胡竹,彼时她还是宫廷里某位贵女的护卫官,但也已经提出了离职,捡回典星时,她还有一个星期就要离开这处别宫了。利用贵族享有的更优秀的医疗团队和设备,成功把这个受伤不轻,失血严重的男孩救了回来。胡竹心存疑惑,什么东西把这个男孩伤得这么狠,略做调查,自然就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愤怒,但这事情其实是和她无关的,她最多把这个偶然救起的男孩送回家,可那样做,他势必要继续被摧残,那她岂不是白救人了。
还在想应该怎么办呢,那个躺在病床上的瘦弱男孩睁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打量一圈后,小心翼翼地,期盼地问她:“您好,女士,请问这里是天国吗?”
胡竹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柔软的东西击中了,她忍不住轻轻揉了揉男孩的脑袋,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她随后强势的入驻了典星家,他们没有资格拥有护卫官,她就转职做了管家,单独属于典星的管家。之后的施压给秦家,带着典星离开典家的宅院等等操作,加上她的关爱和引导,这孩子甚至不需要心理医生的介入,只要知道能让秦胜不再接近他,他就逐渐恢复了少年人的阳光。当然为了避免留下隐患,他还是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治疗的。但她只能做到这些了,再往后,等到典星成年,就得看他自己的了。一个已经离职的护卫官,哪怕曾经和雇主再要好,也不能靠这层关系做更多事情了。
——
当年默许秦胜伤害自己的典星,在经过几年的分隔后,在正确的教育下,已经明白自己根本没有欠这人任何东西,现在他更在意的是不要给父母亲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在一开始,他并没有打算和秦胜动手,他只是想把宋年换出去,他自己来面对秦胜施加的一切。后来,他发现场中是宋年反制秦胜时,也只是打算带着少女离开而已。可看见她脸上身上又是暗色的一片,已经觉得心脏揪痛了。再看到那把明显和事情有关的美工刀时,他已经抑制不住地,想象到了秦胜伤害她的画面,那画面让他再也无法忍耐怒火。
在漫长的,被欺压的岁月里,他终于有一次,尝到了忍无可忍的感觉。
他太天真了,竟然打算和一个神经病讲道理,秦胜根本就是毫无顾忌的可能伤害任何人的一个疯子!而他原本想的用自己代替宋年,则在靠近她时余光一瞥室内安放的和桌面散乱摆放着的各种东西时,心凉了一半。
其实相对于地上区对于未成年偏向保守的性教育来说,即便是即将成年的典星,也根本没能认出多少,他大概能猜到用途的寥寥几个,还是因为它们和历史课程中古代刑具的样子很像。秦胜是打算,把那些刑具,用在宋年那里?还是用在他典星这里?虽然典星不想承认,但他也知道,恐怕更多的是给自己准备的。这几年没见,没想到秦胜却变得更加病态了,他到底想做什么!!?典星觉得毛骨悚然。
典星那些从幼年至今,堆积多年的情绪,在宋年轻轻的一声“去吧”后,终于能够得到释放,汇聚在了他主动挥出的第一拳里。那一拳因此便带着十足的力道,一下就让秦胜咳出了带着血丝的牙齿来。
漂亮的脸被他的主人捂住,秦胜一脸不可置信,缺失了牙齿,他说话还有些漏风的喊到:“你疯了?你为了她打我?我才是,我才是要和你共度一生……”
他的话未能说完,迎接他的是典星乱无章法,又急如骤雨的殴打。以及典星大吼的一声:“你他妈有病吧!!!”
秦胜发出“啊啊啊——”的尖叫,和典星扭打在一起。
典星隐约听见的一声来自宋年的轻笑,也就被秦胜的尖叫和还手打断了思路,无法再关注她发笑的原因了。
其实仆佣们敢放典星进来和看似纤弱的秦胜独处,除了秦胜下了命令的原因以外,还有家仆对于他实力的自信。小少爷是有些武艺傍身的,他还带着随身佩剑。按道理,一个没有战斗能力被关着的女生,和后来的没有经过系统的武术教学的普通男生,还是重伤后刚刚出院的那种,是无法对秦胜造成威胁的。哪怕有变数,秦胜还带着呼唤守卫的设备,只要他想喊人,几秒钟就能冲进来一群人。
然而宋年是个异类,她明明先受了伤,倒在地上的却是秦胜。秦胜在被古怪的液体侵蚀身体,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绞痛大脑的时候,意识到宋年和一些隐秘有关后,反而不敢喊守卫过来了——如果被父亲发现的话,他真的要遭殃了。而和典星打架的时候吧,他的佩剑已经被他滚得不知道去了哪里,同时,他并不想用那些真正会让典星有生命危险的东西对付他。学得不错的武艺让他即使被宋年削弱了,依然和典星打得有来有回。
有来有回,其实会让典星比单纯打一个不能反抗的沙包好受一些。
“秦胜,我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自己思想的人。”
“我会痛,我怕痛……”
“一想到你,我只会觉得……害怕,和恶心。”
“你放过我吧!”
“如果你就是不能放过我的话,你干脆,弄死我算了……”
典星边打架,边喘着气,说出他憋了许久的内心真正的想法。他呀,一边动作不停,还一边掉着眼泪,看起来真是委屈极了。
而秦胜始终凶狠的瞪着典星,虽然在还手,却并不说话。
宋年自己动手解开束在其他位置的皮带,静静看着前方两人原始粗糙的肉搏,从坐着打到站起,站着打到滚在地上,地上的液体被她控制着退缩,让开两人的位置。
典星怎么可能不怨呢。从他进来开始,宋年已经感受到了,那样炽热,却被压抑着的,好像辣椒碰上热油冒出的烟气一样,或是像酿造多年的好酒开盖散出的香气一样的,令她脑袋发烫、眩晕和迷醉的情绪。所以,她让他去给那罪魁祸首一些回报。而这样的情绪,随着他一拳一拳打出,释放得越发明显,浓烈得溢满了整个密室,熏得宋年竟有点轻微触电一样的酥麻感,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原来,这就是积累并尘封多年的怒火啊。原来,那种胸膛闷胀,好似要炸开的灼烧感觉,就是愤怒。
她品尝着这样旺盛的,充满生命活力的味道,见它们渐渐释放得干净后散去了,才站起身。
那边的两人已经打得脱力,毫无形象地或趴或趟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却仍然互相死死瞪着对方。直到眼角余光中乍见超自然的一幕,才震惊地纷纷转去看她。
随着宋年慢步接近两人,地上的红黑色液体,向着她聚集而去,然后,缓缓顺着她的腿,她的腰腹,她的肩颈,一路爬升,回到了她那只闭合着的眼睛里。
这真是物理意义上的“血液倒流”。
简直超过了正常人类认知的极限,实在足够诡异,足够骇人,以至于让地上的两个少年人,下意识地、惊惧地把身体挨到了一起。
这倒是让宋年停顿下了脚步,她垂头,看着典星,没有说话。
明明她张开的那只眼睛,依旧澄澈,依旧平静如茫茫雪原,可却让典星感觉,她在问他:又害怕了?
典星一愣,转头看了一眼被他打得脸上色彩缤纷,犹如开花的秦胜。然后,在那人同样回望过来的眼神里,动作剧烈地,不知道哪里涌出的力气支撑着他,远远地退开了秦胜身边。
他看见,秦胜被他揍得肿起的眼睛,蓦然瞪大,满是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就紧张而畏惧地,又看向了宋年。
典星还是第一次在这小少爷脸上看见惧怕的情绪,可此时,他没有心情去幸灾乐祸,他只觉得悲哀,因为他想起了一句话——我害怕鬼,鬼却未伤我分毫。
这些年来,让他遍体鳞伤的,从来都是人。
不知为什么,他哭得更厉害了。
他想,也许看到其他人怕她,宋年也会委屈吧,她明明,同样什么也没做错。到底经历过什么,一个花季少女才会变成这样……
宋年便又继续行走起来,渐渐的,到达已经能抬脚踩到秦胜的位置,才又停下。地上的暗色几乎已经完全消失了,她身上那些向上攀爬的红线也不见踪影,但她脚边还有一些散落的小摊水洼。她停下后,那些水洼扭动前行,似要去攀爬到秦胜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