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吊唁的人很多。
周渡一直没有吭声,直到人来人散去,他看到黑白照的父母,同眠在深褐色的泥土之下。
生前他们不曾有过很多相聚的时刻。
这时候的千山墓陵还没有全面封锁的罩子,偶尔有雨滴飘落下来,周渡撑着伞,略微低头,注视墓碑上的黑白照片。
研究院的叔叔阿姨们远远地看着他。
瘦高的少年一言不发,眼神冷峻,肩膀有打湿过的痕迹。
隔了太远,只来得及看见他唇齿启合,听不清他在诉说什么。
他们下意识地叹息。
校服在周渡身上显得尤其宽大。周渡注视着父母格外静谧的微笑,温柔的……
周渡伸手,触摸冰冷墓碑上的笑容。
时隔经年,年少时强烈的悲痛和哀伤已经抚平。
周渡轻声开口:“现在就长眠于此吧。”
律在耳机里疑惑:是祈愿吗?
周渡:“是期想。”
沿着黑白照片的轮廓,周渡描摹父母的剪影。
“希望这里的泥土足够沉重,沉重到能够埋住你们啊……”周渡喃喃道,“不然我会很难办的。”
属于周渡的独自哀悼后,葬礼照常进行。
出于尊重,没人知道他在父母的墓前说了什么,此事在档案上仅有一句“周渡进行了三分钟的哀悼”用于记载。
又过了会,人群才慢慢散去。
洪伟走过来:“要送你回学校吗?”
“不必了。”周渡下意识回绝,“谢谢洪伟叔,你们还有事吧。我待会回去就行。”
洪伟尴尬一笑。
研究所这段时间是很忙。尤其是在两个顶尖人才双双去世之后,实验进度简直是一团糟。
不过周渡早熟,这孩子他们从小照看到大,对他的性格也算放心。
“那……你有事记得跟我们打电话。”洪伟说,“有什么不懂的,不要怕麻烦。”
周渡点头:“嗯。”
他确实也没有什么想干的了。主要是对于这场葬礼,实在是隔了一层厚重的灰色雾气,重来一次,他想要记下更多的细节。
不知不觉,周渡又缓慢散步出了广场。
在他联大学习期间,曾被委派过执行战后星的追击任务,将联军与星际猎盗的战场数据进行建模,同步给军方。
然而在任务途中,周渡依稀模糊地看到猎盗的标徽。一个拥有内切三角的圆形。
——周周你看,圆形的特点在于它没有任何尖锐的边缘或角度,它在自然界中广泛存在,比如星球、月亮、气泡。在数学上,圆形具有完美的对称性和平衡性。
——在跟孩子说什么呢?他还小……诶诶,周周,你又在画什么啊?……嗯,内切三角?也好看呀。
——要不就这个了?标志之类的。
——啊,也好。
后面的话语实在记不清了。
可惜在联大的时候,他的左眼已经坏掉,无法准确捕捉到战场上的信息。但那场战争造成联军伤亡极其惨烈的偷袭秘密武器,猎盗使用的被称作“捕兽夹”的追踪射线波,他偷溜进父母的卧室里看到过极其相似的原型。
关于父母的去世,周渡一直没有实感。
周渡再次回到了墓陵。
远远的,他似乎看到了一个人。
但那人离开得很快,仿佛只是一个路过哀悼的人,可能是同一天举行葬礼的人。
周渡想起陈慎言的下葬日期。
竟然是同一天。
周渡从来不相信什么命运的安排,心里不由得浮现嘲讽,走近了一点,隐约听见了一声微弱的猫叫。
雨渐渐停了,太阳的光芒映照在湿润未干的石板。
墓前静静地放着一束来自十年后的白菊花。
-
律:“有一个很冒昧的问题。”
律说话的时候,周渡已经回到家,正在整理父母的手稿。
可惜的是,绝大多数作为绝密档案放置在实验室,而只有他们将需要研究的问题带回家时,周渡才能看上几眼。
大多也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草稿。
周渡一边整理,一边淡道:“说。”
AI能够模拟的人类感情已经足够丰富了,律询问:“关于你的左眼。”
在律装了外置探测器后,周渡的左眼已经出现问题,需要每天定时接通电源和休息。
律所负责的是提醒他的用眼限度,然而它对周渡过去的了解,研究所的底层协议指令它不能过问任何关于周渡的档案。这是它无论如何自我迭代都不能违抗的底层代码。
周渡没有言语,他看了自己的手机一眼。
律安静。
它用“冒昧”这个词都算轻的。只要周渡愿意,他甚至现在可以无视研究院,直接把它清档。
“保密**协定拟于十年后,但现在的空间坐标是2'38'105'。”周渡平静道,“所以,你可以过问。”
“没什么不能说的。”周渡注视远处暗淡下来的天色,“研究所转移我父母档案的时候,中心区曾经遭遇了一次绝对无声的袭击。”
“主要针对的是千山墓陵,南上中学,我,以及沿途档案的运输轨道。”
“没有逃脱的办法。”周渡察觉到律想说什么,“那是能够无视时空的追踪射线波。”
“我父母的研究。”周渡笑了一下。
整个宇宙到处遍布着无形无声的波。
引力波甚至不需要依赖任何物质介质。
只要时空尚且存在,就会有波,就一定会捕捉到他,不是在这个时间节点,也会是另外的。
然后他注定会踏入猎盗们的捕兽夹。
律在检索自己储存的数据库。
不管是之前还是之后的,它都没能搜索出任何一个词条。
手机在发烫,周渡一猜就知道它在干什么:“不用搜了,没有任何资料。”
“我把它毁掉了。”周渡说,“在开始研发你之前。”
但这一段往事要再讲起来,怕是少不了陈慎言的影子,周渡今天不想再提。
无论是陈慎言,还是回忆里的父母,此刻都蒙上一层暧昧模糊的影子。
人需要活得足够清醒吗?
周渡审视窗外倒映的自己。
十几岁的面容。年轻的身体,但脆弱的心理状体。
那时刻意针对陈慎言的一系列行为……真的是因为沉浸在痛苦的发泄吗,还是为了逃避某个事实,大脑编造出来,欺瞒他往后多年的谎言呢?
大脑会选择更好生活的道路。
在为了避免痛苦,它能够进行某种欺骗。
而智脑不会。
律道:“时间很晚了。建议休息。”
周渡:“好。”
或许是提到的往事太多,周渡回忆起创造出律的那个下午。
比大众的认知,也比研究所记载得更早,那是在联大的某个废弃的自习室。
陈慎言不知道抽了什么风,也冤家路窄跟他挑了同一个自习室。两人一个坐右上方,一个坐左下角。
周渡花了将近三个学期的时间,断断续续编写出律的雏形代码。
陈慎言学的是虚拟投影,他坐在前面摆弄教室里的投影设备。
周渡刚运行完代码,一道黯淡的光线便照了过来。
光线投射到周渡的电脑运行窗口,另一端连接着陈慎言的设备。
周渡当即皱眉:“你在干什么?”
因为眼睛畏光,周渡窗边的窗帘都拉上了一半,显得这束黯淡的光团格外显眼,而始作俑者撑着下巴,懒洋洋地对周渡笑,他还用的从前中学的称呼:“大纪律长,研究生到现在,一年半,18个月,你终于难产出来了?”
“……”
周渡闭了闭眼,强忍把他脑袋塞到桌子底下的冲动。
两人不断摩擦多年,已经到彼此一个小动作就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的程度。陈慎言抓住周渡生气闭眼的这一小会,手指飞快地在连接光团的设备上输入了什么。
周渡生完小气,睁眼看,原本照过来的光束变成胖胖的一团,像弹性很好的光滑汤圆。
幽蓝色的。胖胖的脑门顶上有一个简陋的对话框。
周渡皱眉,又抬眼望向陈慎言。
这家伙已经毫无规矩地坐到了讲台自习。他随手敲敲投影设备。
短短几十秒,陈慎言已经将他演算的结果以一个……呃,很新奇的造型投影出来。
这人眼光好差。
周渡面无表情地注视这个胖胖光团。
“这是什么?”陈慎言好奇,“你生了个什么玩意儿?”
暂且不管这怪里怪气的用词,周渡敲键盘,输入一行简单的指令。
【hello】
在周渡紧张地注视下,片刻,胖光团上的对话框终于弹出一行小字。
【hello?】
成功了!
周渡长呼出一口气,眉宇难掩疲色,但依旧很开心。
陈慎言挑眉,啪一下转了一圈镜头,直接将周渡的脸放大到屏幕。
略显得傻气的笑容就这样突兀出现在屏幕中央,清清冷冷的眼睛,左眼因为过度使用而泛白。
周渡:“……”
他迅速失去笑容。
陈慎言盯了一会,然后道:“为了这么个哪吒,你要当瞎子?”
这话说得真吉利。
周渡冷声:“不劳你操心。”
“诶,它叫什么名字?”陈慎言来了兴致,“你不取一个?”
周渡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不知道这家伙怎么突然感兴趣,他思考了一会,对手里的胖光团轻声说:“律。”
“你叫律。”周渡说,“这就是你的名字。”
胖胖的光团闪了闪。
【好的,我是律,请问您是?】
“我是周渡。”
“我是陈慎言。”陈慎言唐突插话。
周渡:“……”
【好的。数据已更新。】
“这小家伙有意识?”陈慎言稀奇道,“我不会见证什么人工智能毁灭人类的开端吧?”
周渡冷淡回:“你不如担心出勤率影响挂科。”
胖胖的光团没有回应,似乎不能理解他们的对话。
但某种天然的本能让它保持沉默。
“律。”陈慎言叫它,“你有灵魂吗?”
律谨慎:【请问灵魂的定义?】
陈慎言便兴趣缺缺:“算了。”
律挪了挪,靠近一点周渡。
【可以冒昧问一下,您创造我的初衷是什么呢?】
午后的日光透漏了几缕,有只蝴蝶莫名其妙地飞了起来。在光团的映照下,反射出奇异的色彩。
蝴蝶飞到屏幕边缘,周渡没有注意到。
原本坐没坐相的陈慎言微不可察地扭动了一下脖子,看清蝴蝶旁边,屏幕里左眼冷白的少年人。
周渡说话很轻,照理说在讲台是听不见的。但陈慎言读懂了他的唇语。
周渡目光坚定:“我需要一个绝对不会欺骗我的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