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邮坐起身,挺自然地去接周昌明手里的碗,甚至很有预见性地抬了下手。
“……小心点别给打了,这可是医院,没人帮您打扫卫生。”
他低头默默收拾碗筷,快且麻利:“也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这么多年了您就没去了解下同性恋吗?”
“我了解个……”
“‘个屁’,”周邮顺从地接下,“不爱了解就不了解吧,我也无所谓了。”
说话的功夫饭盒已经层层归位,他拎着把手在手心,缓慢地攥了下又松开,然后叹了口气。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气你,当然我也没什么要解释的,我喜欢男的这事早八百年你也知道了,改不了,更何况现在还有江边。如您所见,我们暂时没有分开的打算,要分开也得是将来俩人都不想往下过了……按我俩这个德行看,少说也得几十年吧……”周邮一气呵成地把话说了下去,“昨天不知道是你找的他,还是他招惹的你,也怪我不好,应该在场。我不知道江边跟你说了什么,但不管说了什么,有不爱听的,以后一并算我身上吧。”
“你算什么东西!”
周昌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周邮面无表情:“是,我在你这儿本来什么也不算……你既然不爱听我说话,也不爱见我,那我话说完这就走了。”
他说着往门口退,却听身后“咚”的一声。
小桌板险些被掀翻,周昌明厉声质问道:“谁和你说的我不爱见你!我没喊你回家吗?那小子怎么说的当时就让你走了?你今天来这一趟干什么来了,就为了维护那个小王八蛋?”
周邮:“……”
他沉默着将刚才听到的医嘱反反复复在脑海里过了三遍,才压着脾气道:“您还是自己多注意身体吧,有什么事儿身边还是得有个照顾的人,我是个帮不上忙的,就不给您添堵了。”
这回他忍住了没走,想听听看周昌明还有没有后续的指示。
果不其然,他这病在身气不减的爹依然顶真:“我身边照顾的人?哼,我养儿子干什么去了?最后还要靠请助理伺候我,你帮不上忙?你想过帮我忙?家、家你不回,公司、公司你不要,从小到大就惦记你那滑板、望远镜……哦再一个跟不三不四的男的谈恋爱!我……”
“你要骂我就骂,”周邮声音刚起来又软了下去,“……别扯上别人。”
“我说错了?!他在机场对我那什么态度!”周昌明没扎针的手在空中胡乱点,好像有个江边在眼前给他一下一下戳着,“跑我面前拐我儿子!你听见他说的话了吗?!眼里还有天地吗!我倒要问问他老子怎么教的教出这么个目无尊长的!”
“他老子死了。”在他抑扬顿挫的控诉后头,周邮极平淡地大声陈述道。
周昌明牌子的冲天炮仗忽然哑了。
“和我差不多,我没妈,他没爹……不过他比我好点儿,”周邮浅浅笑了一下,“他妈妈没……”
他想说江边的妈妈比你好,方方面面都比你好,江边也比我好点儿,没因为“喜欢男的”这事儿受太多罪。
但说这个有什么意义呢?
江边和他的家是江边的后盾,不是他周邮的。他周邮就是摊上了这么个爹,这么久以来,早习惯了。
现在还说这个倒显得他多深的心魔似的。多好笑啊周邮,他心中苦笑,这么多年了,真就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吗?
周邮于是顿了顿,伸手捋了把脸:“算了,没什么好说的,都是别人家的事儿。但你也说对了,我今天来就是为了江边,该说的我也都说了,您歇着吧,我走了。”
周昌明挺直了背,头随他的脚步偏向门口。然后他看见周邮回了半个身,掉过头来又补了句:“对了,刚才你说那话,我听过就忘了,哪天要是又碰见江边,算我最后一次求你,就……别当他面儿说了吧。”
毕竟,当年他在新学校第一回为“妈妈”的事儿憋不住哭,还是江同学一路护着他通红的眼睛躲着人的呢。
虽然情多,但一桩一件的,怎么也得还啊。
周邮出了门,在电梯口遇见了鬼鬼祟祟的周助。
“啊哈哈,我到了楼下才发现要用的文件就在包里,你说我这个记性……”
周邮没戳穿,向他默默颔首:“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后者连连摆手,“周总把我招来就是做这些的,那什么……我不是打听啊,就是看你出来还挺快的……”
“嗯,话不投机,”周邮倒是坦然,也是觉得这助理估计是知道什么,没有瞒着的必要,“刚才我去找了下医生……”
“嗯?”
周邮说:“反正是不见为好,刚好我过几天就要回学校,他这边……就拜托你了。”
“那你……”没有眼力见的是真棒槌,周助直接问道,“明天不来看周总了?”
“不来,多看多生仇。”
周邮又向他点了点头,只穿着毛衣的单薄身影缓缓消失在合上的电梯门后。
也就是医院里头空调开得足,出了住院部,空气剐在脸上锉刀似的疼。
周邮拐道去便利店买了包烟,哆哆嗦嗦地蹲在马路牙子上抽,久违的尼古丁抚慰了他沸腾的情绪,熟悉的焦糊味掠过嗓子,像味特效麻药。
手机铃声一直在兜里响,古筝音混在架子鼓里,热情激烈地为燃烧的烟雾作背景音乐,很快一根烟便要燃尽。
他接起了电话。
“喂。”
“活动结束了吗?打你好几通电话了,还在忙?”
是江边。
“嗯……还在忙。”周邮望着天空,满目横生的梧桐枝桠,叶子凋零格外萧瑟,如同巨人的骨骼戳在一望无际的蓝色里,暴露出丑陋的伤疤。
电话里在问:“那我几点去接你合适?”
他吐出最后一口烟圈,垂眸碾灭了烟头,哑声道:“你别来了吧,今天累着了,结束后我想直接回酒店休息了。”
那头瞬间噤了声。
几秒后。
江边唤他:“周邮?”
周邮把手机拿远轻轻吸了下鼻涕,而后提起劲应道:“嗯?”
“怎么了?”
“没怎么。”
他说完那头又不说话了。
江边大概是在工作,听筒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只有眼前川流不息的车轮不断滚过路面,发出潮水般的声响。
对面或许听见了,因为江边接着问道:“你还在活动现场吗?”
周邮雀跃地答道:“在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难道现在不是应该去问江边要一个拥抱吗?可是那样的话未免太软弱了吧。
好像自己什么事也解决不好,什么事都要他挡在前面。
好像他真的什么都不算。
江边肯定是察觉到了,却贴心地没有揭穿,只是叮嘱他:“那你晚上记得吃饭。”
周邮说:“好。”
他捏着手机,五六秒后,江边挂断了电话。
周邮又在街边蹲了好长时间,眼眶反复发热滚烫又被理智摁下,他垂头死盯着路面把情绪撵回去。再站起来时,双腿因为血液不循环麻木得几乎站不稳。
扶着树等待刺痛过去的时候,他突然想:我得好好学一学怎么喜欢江边才行。
再浓烈的感情也是会被现实的矛盾消耗掉的,仅仅是互相喜欢还远远不够,不能总是江边站出来为他解决问题,他也要为江边做点什么。
周邮冻得快没气了才打了辆车回酒店,一边颓然地窝着一边开始思考怎么对江边好一点。
但这在江边眼里,分明是刚在一起莫名就开始冷战。
所以沈瑾瑜来八卦他追人进度时,他没头没脑地就蹦出了一句:“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突然生气?”
“生气?谁生气?周邮?”老沈虽摸不着头脑,但狗头军师当得很起劲,“那不是很正常吗?你俩原来在一块也这样啊。”
江边被带跑偏了:“什么样儿?”
“没头脑和不高兴?”沈瑾瑜顿了顿,“也不准确,但你不是经常惹他生气么?都这会儿了还没学会怎么哄人呢?”
江边没研习过这个,要说当年哄人,那也就是……带他逃课?请他吃饭?
现在还这样,不管用了吧?
沈瑾瑜在那头喊他:“边哥,边哥,姗姗她们进决赛了,你们看直播了吗?”
“恭喜啊,没看。”江边回过神来,如实相告。
沈瑾瑜无语:“……”
“算了没事,明天下午有决赛直播记得看啊!”
“行,”江边一口答应,说完想起什么,又问,“那没进决赛的队伍呢?”
“淘汰了的?在现场观赛呗……但周邮不是跟你在一块呢吗?他又来不了现场。”
“也是。”
江边魂不守舍地收了线,兀自发了会儿呆便继续去写报告,写了半页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关键处,又站起来去倒了杯水。
直到喝完整杯水他才后知后觉地去翻看比赛的日程表。
然后发现辩论赛程紧凑到决赛当天就会同步进行闭幕式。
也就是说,周邮,要走了。
*
周邮心不在焉地瞪着天花板,瞪一会儿摸出手机看两眼,就这么眼巴巴盯了几个小时,垃圾邮件倒是来了几封,江边一个标点符号都没发过来。
他反思了下自己下午说的话,最后那个“好”字怎么听都有种薄情寡义的味道,仿佛他是个提上裤子不认人的混蛋。
可要他现在装没事人去找江边又有点尴尬。
一种无形的纠结笼罩在心头——想亲近又不能,远离又舍不得。
周邮于是开始搜索“情侣闹别扭怎么先找台阶下”。
热度第一的答案:撒娇示弱。
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了,心说:这我熟啊!
他正想着怎么把这个撒娇落到实处,门铃响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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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护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