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余抬起头,看着站在她面前的人。
夏允闲扔完手机,人没离开,高高的个子像张满弦的弓,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好像怕她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
这样的压迫感,让林知余感到很不舒服。
仿佛她的手脚都被绑住,不能有任何让夏允闲不称心的举动。
她唯一可以支配的只有一张嘴,林知余不想说违心的话。
“夏允闲,我一直觉得,我看不懂你。”
林知余挺直脊背,面部肌肉也尽量放松,好让自己在这场对峙中不那么落於下风。
“一个人怎么能那么单纯,那么真诚呢?”
夏允闲面色有一瞬间的松动。
但很快她又意识到,这不是夸奖。
林知余的眼神淬着寒冰,“过度的单纯是一种无知。你被你的父母保护得太好了。”
夏允闲退开身。
林知余因此可以看清她的表情。
夏允闲的眼圈红了。
真是奇怪,明明她才是受害者,为什么夏允闲看起来那么可怜?
“你哭什么?”
林知余没忍住,问。
“我没哭。”夏允闲说完,眼泪啪嗒掉下来,“我说了你可以讨厌我,当然也可以骂我。”
出道这么多年,她被太多人说过笨蛋、智障、蠢猪。
她以为她早就免疫了。
可是亲耳听到林知余这么说,她才知道她也会难过。
“我没有骂你,我只是陈述事实。”
如果是以前,林知余早就上前哄人了,可现在她一动不动,旁观的眼神里似乎有厌恶。
和夏允闲做的事相比,她的一句话算什么。
就因为她更冷静,更独立,不如夏允闲脆弱,她就应该宽容又大方地说“好,我原谅你了”吗?
夏允闲流着泪点头,“是事实,我无知。”
这就……接受了?
林知余眯了眯眼。
“你还自以为是。你都不问问我,怎么知道我想不想要那样的礼物,怎么知道,面子和娃娃,哪一个对我来说更重要?”
“我自以为是。”夏允闲认罪般重复道,忽而她抬起头,像是意识到什么。
林知余这是在教她怎么和自己相处吗?
没来得及细想,对方审判的话再次降下。“你铺张浪费。好好的娃娃,为什么要弄坏?好不容易找到的手机,你为什么扔了?”
“因为不值什么……”夏允闲下意识开始解释,对上林知余的眼神,她一下子把后面的话咽下,囫囵吞枣地点头,宣誓一样地说:
“我铺张浪费。”
林知余愣了下,嘴抿成一条线。
差点破功了。
夏允闲是复读机吗?
可是这种认错方法,对她来说还挺受用的。
夏允闲小心翼翼地抬眼,“那你现在弄懂我了吗?”
林知余把脸转到一边,“没必要弄懂了。我爸说的对,穷人和富人是两个世界的人。”
夏允闲眼一弯,表情像是又要哭。
这次林知余没心软,“我们还是做普通同事吧。”
和夏允闲越走越近的这些天,林知余也扪心自问过。
她们真的能成为朋友吗?
十年前的林苹果会说能,十年后的林知余会犹豫,然后说,不能。
阶级差距是她们之间的天堑。她现在觉得两人相处得愉快,是因为还在互相了解阶段,尚且新鲜有趣。
时间久了,就会暴露问题。
家庭差距带来的观念差异,眼界高低,甚至演戏的目的,都大相径庭。
夏允闲可能是来玩一票走人,她是来赚钱的。
既然是赚钱,干嘛还要真情实感?
今天这一出变故更是证实了她的想法。夏允闲随手扔掉的手机,是她的八千八百八十八。
夏允闲说她会改。
可是林知余哪有资格让她改?
而且成年人的世界,只做筛选,不做改变。
“你没有手机的这几天,我还是会照顾你。但是等你买到新的,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林知余以为夏允闲会很激烈地抗议,可是对方久违地沉默了。
夏允闲没看林知余,她盯着桌面上的一粒灰尘,脸上的泪水没有完全干。
她努力了这么久,就只换来一句“普通同事”吗?
所有的过错,她都坦白了,所有的坏习惯,她也承认了,可为什么林知余还是说,她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你就没有错吗?”
“你说什么?”林知余有点没听清。
夏允闲摇摇头,“不用照顾我,我会自己处理的。”
林知余最大的错误,就是太狠心、太无情了。让她觉得自己好卑微。
可是夏允闲却不忍心对她说重话,只能惩罚自己。
惩罚自己,未来的十天,都不要喜欢这个人了。
“手机也好,娃娃也好,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夏允闲长长地吐了口气,像做了个决定。
林知余也一样,她在心里说。
根本无所谓。
林知余并没有听懂。她礼貌性地递了纸巾,被夏允闲拒绝了。
房门带上,林知余看着桌面,那里已没有手机。
她又看向看向窗外。
时节已是深秋,日照变短,北方的太阳落得尤其快。现在不到七点,星星已经冒出了头。
这让她想起来爸妈吵架的那个夜晚。
林苹果听到响声,从房间里冲出来,就看见电视机被砸了个大坑。
林苹果把目光放到犯罪嫌疑人,她的父亲身上。
男人扭曲着脸孔,伸出大手去掐母亲的脖子,“你个败家娘们,老子是不是惯着你了!”
电视是妈妈砸的?!
林苹果惊讶半秒,跑过去拖住男人的腰,“别打妈妈……”
女人一把推开男人,蓬松的卷发乱成一团。
林苹果没来得及退后,一下子跌倒在地上。
男人瞅见她,一手把小苹果拎起来,另一只手落到脸上,变成了火辣辣的一巴掌。
“败家玩意儿,跟你妈一样。”
鼻腔里涌出一股热热的暖流,林苹果闻到了一股铁锈味。
流血了吗?
“不禁打。”
衣领上的禁锢忽然松开,她一下子抱紧手臂,护住脑袋。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临,她落进了母亲的怀里。
“妈,你什么时候跟爸爸离婚?”那天晚上,她问母亲。
这个问题,她早已问过很多遍。
以前母亲会说,“离婚哪有那么容易。”
会说,“再给你爸一次机会。”
“小孩子家家的,净说胡话。”
后来母亲开始骗她,说,“快了,就快了。”
这天母亲也说,快了。
林苹果以为这一次,母亲依然在骗她。
直到一个月后,她们搬出那个房子,除了随身物品,没带任何东西。
她们搬进了一间狭小的出租屋,里面有很多会爬会飞的原住民。
那时林知余有点庆幸自己人缘不好,她的事班上几乎没人知道。
再后来她小升初,母亲带她搬到省会。她们换了间房子,依旧很小,但是干净、明亮。
可是,母亲的皱纹比以前更多了,腰也比以前更弯了。
“妈妈,我们为什么要搬到这里?”
“省实验的老师说了,如果你在这里读书,初中三年都拿奖学金,那就可以直接升入高中部,高中部有很多优秀的老师,对你的前途有帮助。”
“那妈妈,你不累吗?”
“妈妈不累。”
“你骗人。”林知余又问,“你还爱爸爸吗?”
“不爱了。”
“你骗人。”
不爱的话,为什么给她改了名,却不改姓氏?
“妈妈,我会努力读书,”也会努力赚钱,“你们不要复合。”
路女士看着她,只是温柔地笑着。
窗户外似乎有冷空气灌进来,林知余合上窗,躺到床上去。
她感觉自己有些累了,应该睡了。
可是闭上眼睛,脑子里又浮现夏允闲的脸。
崩溃,痛苦,悲伤。和以前的人完全不一样。
林知余又睁开眼。
父母离婚后,为了扛起家庭的责任,她在学业和工作之间周旋,过早接触了社会,逐渐变得现实圆滑,重视效率胜过情绪,看重利益而非感情。
林知余有时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会问为什么自己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
得出的结论大概是,她在很小的时候窥见了一个不需要努力也能获得幸福的人生,还与这样的主人公产生了联系。
她和其他人一样,想和公主一样的夏允闲交往,以为自己也能收获幸福。
却没想到,因为一次聚会,一个价值不菲的玩具,加速了家庭崩坏的速度。
如果不是夏允闲,父母可能不会那么快离婚,可能将就到现在,林知余不会受过那么多白眼,像现在这样辛苦。
但却未必有现在这么自由。
她变成今天这样子,完全是夏允闲的错吗?
很难说没有关系。
很难说有关系。
可林知余只有把问题归因于她,才能挣开十年的枷锁,获得短暂的慰藉。
人都很自私,林知余也是。
夏允闲已经够幸福了,她只是不原谅她而已。
下弦月的微光下,酒店外墙上爬山虎的叶子轻轻摇晃着。早该在初秋落幕的植物,此时暗暗向上攀爬,仿佛某种隐秘而诡异的心思。
这一天的林知余,带着这样的心思入睡。
千年前的素蛾,怀着同样的心思,把施了诅咒的匕首,插入了东盈的心脏。
血溅到她的脸上,顺着脸颊流淌。
血珠凝聚到下巴,滴在地上,被一阵急雨晕开。
死去的妃子面容安静,任由暴徒撕开她的肺腑,将黄鼠狼和蝙蝠的死尸,画了符的油纸,统统塞进她的身体。
在这场雨结束之前,素蛾绕着东盈转圈,跳起了寿宴上的舞蹈,嘴里还哼着歌。
那是一首来自异域,早已被列为禁忌的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