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奕如抬头望向天上的月亮,很圆,但比起十六的月亮又不够圆,是淡淡的黄色,它像河边的鹅卵石,暗色的天空像河底。
月亮亮得有些晃眼,所以只看得到几点星星,偶尔一点像雾般的丝绸云。
月光照下来是惨淡的白色。
她通常不会觉得惨淡,但望月如望心,她的心绪此刻并不明朗。
即使今天是团圆的中秋。
中秋宫宴繁复华丽,平日肃穆的皇宫也多有热闹的人气,官家女眷进进出出,席间开怀畅饮,却多少在演些什么给什么人看。
柏奕如在皇帝进去殿内后虚坐了一会儿,吃了几口不冷不热的菜品,反正也无人关注她,便和郢王打了声招呼,让他帮忙照看着点来献艺的谢怀梦,转身出去溜达了。皇宫多少也曾经算是她名义上的家。
周落先前有事出去还未回,她一个人转悠着。
今晚的宴席其实还算得上精彩,毕竟有楚四小姐在。
柏奕如想着便轻轻笑了笑。
晚宴开场不久,坐在皇帝跟前的众人依次献上了祝语,柏奕如自然也行礼说了些吉祥话,柏匀宕满面红光,赏了这个平时不起眼的女儿一份点心,惹得几个女眷在后面交头接耳的,商量着要不要一会儿过去搭个腔。
祝语献完后,歌舞升平。
柏匀宕念了几个官员的家事,诸如谁家嫡子尚未婚配,谁家庶女贤良淑德美名远扬,以示他关心下属,同时也是一份敲打。他其实对大家平时做了什么门儿清。
楚丝琳已受封县主,又是京城热点人物,坐在席间免不了被提及,她娇笑着说自己暂时没有心上人,柏匀宕便直道让自己的皇子们再努力些。楚丝琳面上红霞翻飞,柏匀宕见了又夸赞了几句美貌。
扯了一通后,不知是谁起了个头,说起京南地域拜月猫一案。
拜月猫从最开始的黑猫已经演变出多种版本,什么吊眼的半黑半白的猫,什么眼睛一红一绿的橘猫,什么身上冒蓝火的玳瑁猫,众说纷纭。
柏奕如听了一耳朵,感觉比一般的志怪话本还惊奇,再演变下去说不定明日就会出现一个猫版的飞僵尸,扑进京城吃人来了。
郢王担心柏奕如听了害怕,让她多吃些点心,分散注意力。
席间正聊得热烈,忽然中间一舞者倒地,未待旁人过去扶她,这舞者姿势诡异地站了起来,手脚扭曲成奇怪的弧度,眼睛只剩眼白,吓得一众官眷惊声尖叫。
三皇子离得近,率先过去将这诡异的舞者扑倒在地,席间顿时混乱起来。
皇后护在柏匀宕身前,御前太监叫着护驾,郢王过去探查前看了眼柏奕如,她摇摇头表示无事。
这一切不过几个呼吸的事,离得远的还不知发生了什么,门口就传来一阵脚步声,竟是李鹤野带着侍卫过来了。
他探头见三皇子压着一个人,便快步走过去,大声道是来捉妖。
柏奕如缩到一根立柱后面,看那仙风道骨的李鹤野捏着符纸口中念念有词,再看了一眼楚丝琳和三皇子等人,心下觉得有趣起来。
李鹤野掷出符纸,那符纸飞到舞者额头上,舞者便转回神智,呕出一滩黑水,迷茫地看着众人。
接着符纸自燃,飞向了空中化为灰烬消失不见。
三皇子保持着镇定起身,李鹤野身后的侍卫将那舞者拖了下去静待发落。
柏匀宕恢复了往日威严坐在主位上,席间也很快安定下来。他扫了一眼众人,眼光最后落到了李鹤野身上。
李鹤野将事情一五一十说出,那舞者是被一精怪附身,精怪为御花园池子里吸龙气的大红鲤鱼,近日御花园池子频频出怪事也是那鲤鱼精怪所为。
今日宫中人气高,精怪便想趁乱祸害,被李鹤野发现,情急之下那精怪竟跑到了这里附身舞者,好在李鹤野及时追来,再晚一步恐会发生更严重的乱子。
柏匀宕眉间的不满在李鹤野的解释中散去,他重赏了李鹤野一众人等,席间响起了“天佑大成”的话语。
李鹤野将要退场之时,楚丝琳站起来朝柏匀宕提议,既然李鹤野道长如此厉害,不如让他去京南地域看看,拜月猫究竟是否真有其事。
柏匀宕赞同了这个提议,只是不能光李鹤野过去,楚丝琳便又提了个人名,今年的新举子,也是新任的监察御史,洛星河。
这人柏匀宕有印象,他的族兄洛星扬也是监察御史,还算可以。他亦允了。
三皇子最后自请一道过去探查,嘴上说着为柏匀宕分忧,为百姓谋实。
柏奕如压着嘴角,她是顾着在柏匀宕跟前,不然真的会放声大笑。就三皇子那样,她信御花园池子里真有鲤鱼精,也不会相信他是去为百姓办事的。
几个官员变着法夸三皇子,顺带着捧了柏匀宕,是他教养出如此一心为民的好皇子来。
这些个话柏奕如听得好像有人往她耳朵里灌粪水,她忍不住喝了口酒,辣的头晕目眩就听不见这些马屁了。
这些人真是当太子不存在啊。
柏匀宕自是有些得意,宣告了今年秋狩的安排后,和皇后一起去到了殿内。
秋狩要不要去呢?
柏奕如走在宫道上胡乱想着,秋狩麻烦事不少,但能看到京城子弟争奇斗艳也还蛮有趣的,而且楚丝琳必定去的,趁此机会再观察观察她也不错。
还可以现在写信给熠州的柏奕江,和他撒娇,说过去看他顺便游玩,他待人和顺,对她从来都是好脸色,算上信在路上的时间,秋狩后正好收拾东西带谢怀梦过去。
走着走着,宫殿一处角落里突然有人唤她,“九公主……”
柏奕如停下脚步,见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伸出了一只满是皱褶的手。
“九公主。”那声音和手一样苍老。
一张面孔渐渐浮现,是一位年老的宫女。
“九公主安,想必九公主已经不记得奴婢,不过奴婢这里,有您生母的遗物,想要转交给您,可否跟奴婢过来?”宫女捏着裙角道。
柏奕如其实是记得她的,或许是酒的作用,她点头应允,跟着老宫女进了一间偏僻的院落。
这里是宫中的下房,有些眼熟,说不定她幼时住过。
想起幼时,她就是靠着几个好心的宫女养着活下来的,虽说饥一顿饱一顿,总归也是活下来了。
而这老宫女,传闻是遇了什么事,没有被放出宫回家,一直在宫里待到现在,连嬷嬷也没混上。
柏奕如对她的记忆,是刚会走的时候,她那时还没有现在这么老,总是绷着一张脸,柏奕如被吓哭过好几次。其他时候,她会趁人不注意狠狠拧柏奕如的胳膊和大腿,或是仗着资历欺负别的小宫女。
后来那几个宫女带柏奕如去了另一处宫殿做工,才摆脱了这人。
那时属实太小,这人肯定是觉得她不记得那么小时候的事了。
她今日碰上自己,可不太像能有什么好事。
“东西在屋里,九公主随奴婢进去吧。”老宫女指着灯都没有一盏的,味道并不好闻的下房。
“到底什么东西,你拿出来。”柏奕如使用了公主的架子。
老宫女浑浊的眼珠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她低下头道:“奴婢年纪大了,一时半会儿看不太清找不出来,九公主还是随奴婢进去,不耽误您回宴席。”
“你……”
话未说完,那老宫女手中握住了什么东西朝她头上砸去,嘴里还念叨着:“下贱的东西,凭你也当个劳什子公主,我呸!”
柏奕如不曾想到老宫女会突然袭击,毫无预兆。
头上先是一麻,接着有血流到眼睫毛上,她感到了头顶的钝痛。
待老宫女再次砸过来时,她借着月光看清了那是一尊铜塑的佛像。
她躲过了第二次袭击,反手将老宫女手上的佛像扔了出去,两人在地上滚作一团,互相制约。
老宫女拽着柏奕如的头发,“该死不死的贱人,你当什么公主,呸,不过是个烂人生的,凭什么你是公主,老娘要天天刷恭桶,天天伺候屎尿。小时候怎么没把你掐死,你去死去死!给我下地狱,十八层地狱,拔舌,油锅……”
柏奕如本就生得不如同龄的孩子,对上这干力气活的老宫女一时半会儿奈她不何,只拼命没落得下风。
她也算是听出来了,这老妪长久在宫中,心里扭曲愤恨,今儿遇见她一人走的偏僻,想着拿她的命撒气。
毕竟是一个不被重视公主,没有比这更好更方便报复的对象了。
这深宫中,死了查不出来的,可不止一两个。
柏奕如回想着平日郢王教给她的体术,蓄力一滚,操过手边的瓷瓶,用了全身的力气朝老宫女头上砸去。
随着一声闷响,老宫女在地上哼气,嘴里还不依不饶辱骂着柏奕如。
柏奕如心中的最后一根弦在老宫女辱骂她那未曾见面过的母亲时断了。
她再次举起了破碎的瓶颈,血从老宫女的脖子里喷涌而出,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血可以喷那么高。
她拿着碎瓷片的手还在颤抖,突然身后的门边出现了一个影子。
柏奕如缓缓回头看去,竟然是周落。
“我杀人了,周落。”她小声道,心中有什么在呐喊,要破膛而出。
她在这皇宫里,亲手杀了一个宫女。
血和月光混到了一起,惨淡的月光染上了血色,变得刺目。
那老宫女仍睁着眼,嘴角流涎,显然死得很不甘心。
而柏奕如僵立着,似乎是在等待着身后人的审判。
“手伤到没有?”周落走过来,拿下她手中的瓷片,然后不顾她身上的血把她拥入怀中,“别怕,公主殿下,我不会说出去的,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今晚的事。我带你去换一身衣服,然后回家。”
他们两个,从此共罪。
柏奕如看着天空,忽然觉得,淡黄色的月亮,其实是夜晚的太阳,是可以直视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