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有下辈子,我不想当人了。”
“说什么呢,现在不也挺好。”
“好什么?你过得好吗?还是我过得好了?”
“……”
“当人有什么好的你说啊!”
“遇见我,也不好吗?”
“……”
“是……的家属吗?她的紧急联系人是你,麻烦你过来一趟市立医院。”
“很抱歉,病人做了一个多小时的心脏按压,救回来了,但是……脑死亡。你尽快帮忙联系家属吧。”
“她的家属不会为了她坐车过来。我代为处理就好。脑死亡是吧,她以前和我说过如果意外身亡,愿意捐献可用器官。”
“十分感谢您和她为这世界做出的贡献。现在,请进去,和她做最后的告别。”
一块白布,分隔开了两个世界。
“不想活的是我,为什么是你先走?”
游浮从窒息的梦境中醒来。
她按揉着眉心,推开窗,阳光和蓝天昭示着今天会是不算糟糕的一天。
有人敲响了院门,她听出来是昨天认识的少年。
“游浮姐姐,起来了吗?”云眠星在院门口大声问道。
“刚醒!”
“那我等你!”
“好!”
真是有活力的少年人,连带着自己也精神不少。
“阁主,你没有别的事吗?”游浮看了一眼云眠星身边的应倾宇,“闲的话不如去千机堂帮忙。”
应倾宇不咸不淡道:“游浮,好歹每月是我给你发工钱,给点面子。”
“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游浮转向云眠星,和颜悦色道:“小星今天跟着我吧,反正这一天天的也是混,我也休息休息。”
“你看她!”应倾宇向云眠星道,“在万枢阁,就两个人敢这么和我说话,还凑到了一起!”
“那你还不识相点,走开?”游浮微笑。
应倾宇拉她到一旁;“游浮,你和云星玩可以,不要喜欢上她。”
游浮像是明白了什么,郑重道:“阁主,我不歧视断袖。”
应倾宇欲言又止,他挥了挥衣袖:“我不是……”
“我真的不歧视!放心吧我对小孩子没兴趣,可以放我走了吗?”
“去吧,带她好好玩,今日产生的费用找我报销。”
“阁主你可算干了人事。”
“你少说两句世界会更美好。”应倾宇学着她说话,见游浮脸色变幻,他心中一阵神清气爽。
游浮带云眠星去了为一堂后面的竹林。
这竹林遮荫,里面的路线不会走得太绕导致迷路,也不会热得全身是汗,路上还有几间补给的小屋。
她也许久没有来这边走了,一个人的时候很多地方走过一次就腻。
“应阁主昨天和我说游浮姐姐是从异国走回来的,好厉害。”
“还好吧,也就那么回来了。你想听路上的事?”
两人踩着堆积的竹叶,确实是个好的讲故事的时机。
“想。我之前去熠州时有一个红发绿眼的异国朋友,似乎和你说的金发蓝眼不同。”
“这两个人种确实隔了点距离,不过大致还是同样的人。还有一种人生得黑炭一样,不知你见过吗?”
“是昆仑奴吗?”
游浮想了想,“同源不同种。我在异国的时候,黑炭一样的人被当作最下等的奴隶贩卖。他们被抓起来,绑到船上,然后穿过一个大洋,在白人之间转手。他们吃得比一般人家的狗还不如,干的活比马还累。即使这样还是被奴隶主随意打骂屠戮。”
“我因为有着明显的东方特征,他们倒是没有对我下手。我于是骗他们说,我是遥远的东方公主,只要帮助我回国,我会给他们封爵赐金。”
云眠星惊讶道:“真有人会信这套说辞吗?”
“说的多了总有几个信的。”游浮笑着继续道,“我在那边也算是活下来了,靠着编些东方故事,一路边走边学,总算回到这里。”
“其实异国除了底层的文化,人都是差不多的。那边信教,传说有一个受尽苦难最后成神的,于是有神的使者,神的代言人之类。和佛、道没有太大区别对吧。”
“那里还崇尚魔法,还有相信能将一切事物都变成金子的炼金术士。”游浮长呼了口气,“人的本质,都是一样的,不分人种。”
云眠星未曾到过那样的异国生活过,体会不到她的感悟,便只跟着点头。
“不说我了,其实我过得很无聊。”游浮转向她,“小星是做什么过活的?”
“我?我为东家做事,负责保护东家的安全。”这是一贯的说辞了。
“是当保全的?靠本事吃饭不错。”游浮踢着散碎的竹叶,“看你身上两把佩剑,总感觉不是那么简单呢,说具体一点?”
云眠星想着游浮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应该是能接受她身份的,便道:“是杀手。”
游浮猛地转头盯着她,好半响才说道:“你说什么?”
云眠星闭上眼睛又睁开,“杀手,杀人的。游浮姐姐,你怕我吗?”
一朵乌云适时地挡住了太阳,游浮身子僵着。
她说:“人不可貌相。”
云眠星打了个哈哈,“是吗?”
“是专门杀坏人的,还是无论老少只要有钱就杀的?”
“好人与坏人,是如何定义的?”
游浮还有些恍惚,她别开眼,“那我换一个说法,你杀的是你觉得该杀之人吗?”
“是。”
云眠星摘了片嫩绿的竹叶,“十方堂的被造畜的婴孩,是我救下的。那人在地窖囚禁一个女子和婴孩,还会取女子身上的肉吃。我杀死他,那女子出了笼子,把他的头都砸碎了。而我的雇主,是被他数年前劫掠并杀了家人的。”
她挥手,竹叶钉入了竹干中。
游浮被这一手惊住,最后只说道:“有些正义,确实需要你这种人来执行。”
“我倒也没有这么崇高。”
“论迹不论心了。那你从小,是不是和许多孩子争夺,最后经过种种残酷的选拔,才成为杀手的?”
云眠星歪头道:“别家我不知道,传闻是那样没错,不过我确实没有这种经历,具体涉及到我们阁的内务,就不和姐姐细说了。”
“理解,谨慎是最好的。”
一时沉默,两人也走到了一个亭子前,游浮便提议坐一坐。
“小星,你杀人……会做噩梦吗?”
“也许做过吧,但我醒来时记不得了。我无愧于心,无所谓他们会不会来梦里找我。”
“无愧于心……”游浮念了几遍这个词,“如果,我是说如果,假如你和最好的朋友吵架之后,两人还没和好,然后她就出意外去世了,你会愧疚吗?当然,我没有任何诅咒你朋友的意思,只是一个情景假设。”
云眠星听出了游浮声音中的颤抖,她知道这种假设背后往往是存在过的真实。
“既然是最好的朋友,那她一定是不想你愧疚的。因为是意外,没有谁该承担意外的罪过。”
游浮并没有因为一句话就此释然,她垂着眼,有阳光照在她身上,她背后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总会梦到……”
云眠星握住游浮的双手宽慰道:“梦是执念所幻化,姐姐可以在睡觉前多想想你们曾经美好的回忆。”
游浮盯着两人相握的手,眼角挂着泪珠。
“你占我便宜,你撒开!”
云眠星吓得往后一跳,后脑差点撞到亭柱。她“啊”了几声,一口气没上来,最后挥着手换回声线道:“游浮姐姐,我也是女的,我真没占你便宜!”
游浮脸上悲伤和震惊变换交织,“你说什么!”
她想起了应倾宇欲言又止的表情,闭上眼此刻尴尬得只想一秒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
而且眼前的小朋友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杀手,希望她能看在应倾宇的面子上让自己死得体面一点。
“游浮姐姐?”云眠星探头过去。
“你别过来。”
“虽然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你不用这么怕我不会做什么的以及我真的是女子。”
“我相信你,让我静静。”
“好。”
云眠星在亭子外踱步,这花真花,这竹子真竹子。
游浮冷静后唤道:“小星妹妹。”
“我在。”云眠星小跑过去。
游浮抱住了她,泣不成声。
她需要一个拥抱,此时此刻。
她得到了一个拥抱,此时此刻。
“游浮,是有福的谐音吗?”云眠星问她。
“不是。”游浮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游浮,是蜉蝣。”
如果有下辈子,她想当只蜉蝣的。
可惜还是变成了人。
她知晓是有什么需要她做到的,所以她来到了这里。
她哭得累了,在云眠星怀里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
她又梦到了她,不过这次不再是白布缠绕,而是梦到她们最好的时候,她们牵着手在海边朝月亮奔跑。
晚霞是少见的粉紫色,从山上看下去,水泽与天际融为一体,美到无法言语。
云眠星的头发也染上这灿烂的光华,在暮色降临之前,她握住游浮的手,轻声道:“游浮姐姐梦里的人,有两颗眼下痣是吗?我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