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奕江捂着渗血的伤口,叮嘱旁边的人一定要抓住弘真后便晕了过去。
这一方天空都被浓烟遮盖,谢思安快速给他包扎好伤口,让人将他抬去了医馆。
他绕过炸塌的房屋,沉着脸走了一路。有人给他递帕子和水壶,让他擦擦脸上的血迹和身上沾染的灰尘,他摇头拒绝。
白相寺很大,少年时期的谢思安在这里迷路过。
他的母亲带他来这上香许愿,后来他考上了秀才,母亲带他来还愿。
“思安,快磕头谢谢佛祖。佛祖保佑我们家思安考上了秀才,希望思安学业顺利,过几年考上进士,为国效力……”
谢思安觉得,考上秀才是自己努力,何来的佛祖保佑?
他站在大殿中,面对这三座佛像,少年并不愿意跪下磕头。
母亲气急了,拍着他的后背催他跪下。
他是不想惹母亲生气的,最终还是跪了下去,敷衍着拜了几拜。母亲这才高兴起来,和白相寺的住持聊着自己是如何虔诚地许愿,又如何赶过来还愿。
那时候的住持也不是弘真,是个干瘦的老头,他的眼神让谢思安很不舒服。
谢思安觉得这殿里的梁木像困人的牢笼,那些燃着的香火给每一个来这里的人都烙上印记。
想着母亲一时半会和住持聊不完,谢思安便出了大殿到处逛逛。
时值三月春,寺里的桃花开得旺盛,不少有所求的人在寺庙里进进出出。
谢思安无意于向什么神佛菩萨求姻缘财业,逛起来便漫无目的。
他家在熠州附近的一个山村,父亲年轻时考上了秀才,本以为能一路中举,结果却不遂人意,一辈子都是个喝完酒去教书的穷秀才。
后来他老来得子,得了个谢思安。
他把未完成的人生愿望转移到了儿子身上,恨不得谢思安日日夜夜泡在书里,更要效仿古人头悬梁锥刺股一类。
母亲常伴他夜晚温书的时光,在他的灯旁缝补以贴补家用,常常累得直不起腰,近几年看东西都不大清楚了。
好在他第一次就考上了秀才,父亲高兴之余让母亲带他在熠州城里多逛一逛。
谢思安看着路过的人或喜或悲,他不信这些,但他想,母亲能有个寄托也是好的,日子总会过下去的。
白相寺太大了,谢思安从一个殿走到另一个殿,等到察觉走了太远时,他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
后来也一直都是这样,他走不回去了。
有对好心的姐弟看出了他的迷茫,问清了他还愿的那座殿的特征,给他指了详细的路。
他低着头有些窘迫。
他那时候在想什么呢?
是在想他就算考上秀才,一生也只会在那个看不见希望的泥沼中挣扎。看吧,没见过世面的山村孩子,在寺庙里都能迷路。
少年的他不相信什么神佛,不相信他会是那个飞出山窝的凤凰。
他找到了那个大殿,却找不到他的母亲了。
住持告诉他,母亲和他说完话,便出去找他了。
那一天其实是很平常的一天,他从醒来,到坐着牛车进入熠州城,再到进白相寺还愿,都和以往他经历的每一天没有不同。
但变故就是会在平常的时候到来。
谢思安最开始安安静静地在大殿门口等待,后来他站不住了,便坐在门口,用眼神巡视每一个经过的人影。
直到有和尚过来提醒他寺庙要关门清客了,他也没等来母亲。
或许母亲是先回去了。
少年离开了牢笼般的大殿,一路走着,星月相伴,云彩相随,走出了白相寺,走出了熠州城,回到了山村的家里。
之后一切便像一场梦,他的母亲失踪了。
无数个不眠的夜晚,少年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想,那天他要是诚心地磕头还愿,耐心地等母亲和住持聊完,是不是就还是那样平常的一天?
父亲本就经常酗酒,母亲失踪后他更是疑神疑鬼认为母亲是抛下他们两个和别人私奔了,从此酒不离口,醉了便在村里发酒疯,没几年就撒手人寰。
谢思安失去双亲,村里的人平时也不待见他的父亲,又说着他母亲抛家弃子与人私奔,他便靠着秀才身份到熠州当了个教书先生。
他最终还是出去了那个山村。
谢思安并不相信母亲是父亲口中所说的那样,他想要找回她。
他怀疑到了白相寺住持身上,只是还没等他有查清真相的能力,那老头便也西去了。
再之后他在熠州摸爬滚打,学了些功夫傍身,机缘巧合认识了元莳,替他办事之余也有了机会调查当年的真相。
时至今日谢思安仍然觉得白相寺像一座巨大的牢笼。
不过现在的他不会再在这里迷路了,他清楚这里的每一处布置。
弘真强装着镇定在一处厢房内诵经修行。
谢思安推开门,语气平静:“劳烦弘真住持跟我们走一趟,有些事需要和您了解。”
“不了,有事你们来这找我便是。”
弘真敲木鱼的频率显示出了他的慌乱。
谢思安垂眼盯着他头上的戒疤,他笑了一声,弘真不自觉抖了抖身子。
“既然弘真住持不想要这个体面,那谢某人只好帮你体面了。来人,带走。”
几个身强力壮的衙役上前,把弘真从蒲团上扯起,一人拿了比拇指还粗的麻绳给他绑了个结实。
谢思安踢了一脚木鱼,“哎,别忘了这个,拿回去给住持大人解闷。”
有衙役顺手拿过木鱼塞进弘真怀里。
弘真扭动着身子,不甘地大喊道:“谢思安,你当元莳的狗可也要想清楚,我是白相寺住持,你不看我住持的面子,也要看看白相寺的面子吧!我还是房家嫡系一脉,你们这样抓我走,以后在熠州可不好办事!”
“是么?”谢思安走过去,把麻绳绑得更结实了些,“弘真住持可说错了,谢某不过是知州府上的小门客罢了,拿的知州府的工钱,给知州大人办事。元莳只是我的前东家。还有呢,我觉得平时办事也没好办到哪里去。”
他拍拍弘真的肩膀:“谢某也是听命知州大人抓的您,还请弘真住持理解,到时候请房家高抬贵手,不要波及我这个小小的门客。”
一个衙役给弘真塞上麻布,让他安静了下来。
走出白相寺时,谢思安回头深深地看了眼这个破了一角的牢笼。
房师玄听闻白相寺二次爆炸,还使得正在寺内调查的柏奕江和一众人等受伤,也以此为由带走了弘真,当晚就携着好些珍贵药材去看望柏奕江。
然而知州府的人拦住了他。
房家成为熠州首富后房师玄还鲜少有吃闭门羹的时候,他塞银子给看门的人,让他们代为询问了好几次,柏奕江身边的人都回复不见任何人。
别无他法,房师玄让车夫驾车带他赶去了元宅。
元莳见房师玄夜访,摆出一副惊讶的样子接待了他。
“……我想,你们年轻人毕竟感情更好,还请元老板帮忙让知州大人放了弘真住持。”
房师玄还是一副长辈的模样,元莳玩着新得的九连环玩具,只当没听见他说话。
“元小友?”
“什么?”元莳没解开九连环,随手把它放到了一边。
“元小友刚才可有听我讲话?”
元莳摇头:“晚上有些瞌睡了,还请房家主再说一遍,这次元某一定仔细听。”
房师玄压下心头的火,放低了些姿态说道:“希望元小友看在与房家有合作的份上,帮我去跟知州大人说一声,好让我把给知州大人特意寻的珍惜药材送进去。这个人情是房家欠的,日后元小友想要深入合作,我第一个赞成。”
这老妖精,还第一个赞成,剩下的不赞成不关你事是吧。
元莳别过头去翻了个白眼,转回来和颜悦色道:“不知房家主从何得知元某与知州大人交情不浅,那都是谣传呐。元某就是和知州大人吃过几次饭而已,您这要我……实在很难办到啊。”
房师玄紧紧捏着茶杯,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他混迹商行数十年,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唯独面对元莳时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气”。
元莳挂着笑,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生意人嘛,谈不拢都是因为利益不够。
房师玄心中争斗了一会儿,“那……元小友到底想要何条件,才愿意帮这个忙呢?”
元莳不答,重新拿起了九连环。
屋内气氛有些凝固,房师玄连喝了几杯茶,最后吐了口茶沫说道:“只要元小友答应房某,那束定域的美人香生意一半交由你,兰石商会也会有元小友说话的一席之地。”
九连环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停下,元莳解开了它。
他点点头道:“房家主可要说话算话,不能像上次那样许诺好了又反悔,只抠抠索索给了我那么点份额。”
这还是指的中秋时,房师玄答应有钱一起赚,结果只给他调了不到半车的美人香。元莳直接让人拉进了他的库房,之后见了房师玄更加顺理成章的阴阳怪气。
房师玄反而对他不够放心,拿了纸笔两人写了契约。
最后一笔落下,房师玄拿起纸张吹干墨迹,“那明日,房某就静候元小友的好消息了。”
“好说。”元莳朝他点头,起身送他离开。
望着房师玄的马车远去,元莳打了个哈欠回房睡觉。
漫漫长夜,他是最不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