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瑾穑沉定地坐在了她祖母面前,镇定地开出了她的条件,孝成太后饱经沧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欣慰,微微苦涩地长叹一声:“到底是长大了……”
一封八百里加急,驰道上的飞马溅起飞尘,一路滚滚,直达都城。火漆封印的密匣直接从尚书台递进了谢侯府。
太后出面,为沈家嫡长子,求娶谢家嫡长女谢明淑。
三日后,国都传回消息,谢家家主点头允了这门婚事。
嫄娘去将这个消息告诉她的时候,瑾穑望着镜中,春和为她梳发的一柄浮雕缠枝花卉的象牙梳淡淡出神,浅浅答了一个‘好’字。
这日辰时初刻,沈默前往含章殿拜辞太后。连嫄娘都退到了殿外。
“不鸣,你是个好孩子,是瑟瑟没有福气。”太后如是说。
“臣这条命是阿瑟的,此生如一。”他答。
“孩子,执念太深,会害人害己。”太后轻叹一声。
沈默垂首,沉默,不答。
“还记得当初,吾为何为你赐表字‘不鸣’吗?”
“楚庄王莅政三年,无令发,无政为。右司马隐喻上谏,以鸟三年不翅,不飞不鸣问于庄王,庄王回答说:‘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是以,太后以‘不鸣’二字赐臣。”
“大音希声。吾一生,阅人无数。见过的聪明人不少,但真正沉得住气的人,不多。你这孩子,难得,自小便沉稳,这,也是吾让瑟瑟跟着你能学个一二的缘由。”孝成太后说到此处,眼神黯了一黯:“现在,你们还太年轻,等将来,历了风浪,经了磋磨,再回头来看今日,便知道轻如鸿毛……”
午时初刻,沈默离开住了十年的章台,前往烽邰大营,从于张敖大将军麾下。章台侍卫营里都私下在议论说,太后是真心疼沈小将军的,他素来不得他父亲器重,若回了他父亲军中,好了,便有人说是仰仗了父亲庇护,不好,便更加被人踩一脚。谁不知道张敖将军治军最为严厉,他手下历练出来的,个个虎贲,且张将军人品贵重,最是赏罚分明,眼里不揉沙子,那可是随先帝起兵的元老,且是太后嫡系,将人送到他手里,那是比照着股肱之臣培养了。且,今还得太后做主,赐婚了谢侯嫡女,虽当不成驸马爷,当了谢家婿,又有这般好的前程,也不算亏了。
瑾穑站在宫城的女墙上,俯望着他。他牵着马,亦回头遥望着她。山风猎猎,吹得她衣裙翩然翻飞。二人两两相望,一切尽在不言中。
终于,沈默翻身上马,扬鞭一策,一人一骑,消失在修竹阡陌,消失在章台山水间。
次日,瑾穑于含章殿拜别太后,回宫待嫁。
“谢皇祖母成全,为沈默赐婚。”自小最是亲厚的祖孙,此刻变得冷漠疏离。
太后贴上了脸面和前程,才终得谢家点头,成全了沈默的婚事,了却了她最后一桩心愿。沈默虽出身将门,在前朝亦是煊赫一时,乃上柱国大将军。可是到了本朝,沈家却门第尴尬,乃是降将出身,并非是跟着她祖父龙兴的嫡系将领,虽则她祖父生前也说过,在爵位上,沈家是受了委屈的,不过封了个伯爵,但是毕竟要顾全嫡系将领们的脸面,不好越过他们去。沈默虽为嫡长子,奈何生母早逝,继母刻薄,不然也不会因为瑾穑帮沈默出头而结缘。他的婚事拿捏在他继母手中,能得了什么好?防止他日后背地里吃暗亏,瑾穑才求了太后做主赐婚。
再说谢明淑,乃是谢家这一代家主之嫡女,长瑾穑几岁,自小被选入宫中,为公主伴读。后来,瑾穑随孝成太后去了章台,谢家借故不忍骨肉分离,谢明淑便被接回谢家。
天下门阀之首的谢氏嫡女,论门楣身份,丝毫不逊于当朝公主,是故沈默是高攀了,若非太后赐婚,又兼沈默入烽邰大营,以后势必手握江左兵权,那谢家百年门阀之首,想来是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三人自小一起在宫中长大,瑾穑是知道谢明淑自小心仪沈默的,奈何以前她不能把沈默相让,现在却要赌谢明淑依旧情系沈默,愿她二人平安顺遂。
“学会为他人着想,吾儿,稳重了。”太后沉默良久,微微点头。
含章殿的东侧面是一整排轩窗,面山而开,窗子打开,群山送青,连绵起伏间,万壑松风浩荡。此时南国,霜降已过,一朝花尽落,山峦斑驳。
“皇祖母珍重,不孝孙女从此不能再侍奉在侧,惟祈愿您身体长健,岁岁无虞。”瑾穑微笑着泪流,声音淹没在松涛之下,仿若独自吟哦。
一株幽若,怅然独坐在紫砂盆景里,就如此刻孤身远眺舆车远去的老人。
瑾穑临走的时候的时候,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皇祖母,您这一生,是爱祖父更甚,还是爱谢家阿公更甚?”
瑾穑口中的谢家阿公,正是谢家的上一代家主,谢明淑的叔祖谢静轩,那是五十年前名动天下的如璧郎君,人称‘宸郡谢郎,玉树兰芳’,亦是她前半生纠葛不清的人物。往事如过眼云烟,眼前闪过章台宫的朝朝暮暮,一双小儿女自小长在跟前,看他们青梅初黄,又看他们山水各一方……
嫄娘上来换茶,叹息道:“明明这么多年来一心想成全了他们,奈何国库实在空虚,军务还虚,妄动干戈不得,和亲国书一来,实拒不得,怎么不跟瑟儿坦诚,白白叫她误会了你卖她求和,让她心里怨你……”
“一国帝姬,自小受臣民奉养,理应为国出力,以身许国。你再去看看随嫁的一应物品,陪嫁的人再仔细筛一筛,缺了什么,漏了什么,此去叫她安生些,莫太委屈了……”
“放心吧,都是我一样一样看过,一个一个选过的,保妥帖了。”
太后轻轻地“嗯”了一声,伏在窗棂上,山风飒飒,一川烟水,潮涨潮落。
“嫄娘……是不是年岁大了,怎么变得爱落泪了……上一回落泪,都得是多少年前了……”年华蹉跎,她一生金戈铁马,大起大落,四海飘泊,聚散几何,何曾这样为离别落泪过。
“是你太心疼瑟瑟这孩子了……”嫄娘捧上一方锦帕,为她拭去泪珠。
“她母亲我没照顾好,她我又没照顾好……等下去了,他定要怪我窝囊,怎么连孙女都赔出去和亲了,还不如他呢……”
“先帝爷心疼你还来不及,哪里会怪你……先皇后知道你的难处,会体谅的。再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兴许此去是另一番天地呢?咱们要对瑟瑟有信心啊!”
“希望如此吧……以后刀山火海,也只能她自个儿去闯了,我老了,帮不上什么了,待闭了眼,便什么都不省得了……”
一曲阳关雁两行,一江秋水又重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