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深秋,月色缓展。暗淡轻黄的月光镀秋叶以一层晕影,轻轻地在风中摇曳,缠绵悱恻。远处,章台的山峦在月色中起伏,连绵不断,半明半寐,如一幅静远的水墨。桂花已落,空气中弥漫着冷淡的残香,木叶凋零的独特气息,浓浓的,哀怨且深念。
行过一列散出鼾声的庑房,衣袂婆娑过地面,轻柔,幽远。繁星点点,秋夜深长。
更鼓打了三下,含章殿的烛台渐渐熄了下去,嫄娘换了新的上来,望了望纱帐内,欲言又止。
“何事?”帐中听她脚步久不离去,开口问道。
“刚刚,瑟瑟往沈默房里去了,要不要……去看看?”嫄娘迟疑着措辞。
“不必,不鸣……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你且去睡吧。”
“是……”嫄娘无言,退了下去。
沈默睁着眼躺在榻上,看着一扇轩窗,明月半满,萧瑟枝条投下斑驳的影,静谧而美丽,庄重而温柔。这宁静中,杂着轻到极处的脚步声,略显慌乱,又坚定不移。
门轴‘吱呀’一声,开了又合上。被衾被掀开一角,斜插进来一具半冷的身子。足底冰凉,直接搭在了他的小腿肌肤上。
“秋夜已凉,如何连履也未趿,便赤着脚跑来了。”张开双臂,把她整个人都裹进了怀抱,声音抑得极低,似是叹息。
海棠窗前,月光落了半帘。手肘半撑起半边身子,三千青丝从背上顺势垂泄到肩头,双目哀怨,甫一开口,微红欲泣:“我看了《春闺图》,你……你骗不到我!”
十四岁的少女,眼睛盛满明月光。伸手去扯男人的衣带,那样决绝。不管不顾地撕扯,毫无章法,全凭一股蛮力,雪白中衣被硬生生扯得不整,露出男人精壮的胸膛,朱唇直接贴了上去。
十九岁的少年,眸中燃起漫山火。用力握住一双香肩,将她拉离自己,痛彻心扉。
少女眼中带泪,用力过猛,呼吸凌乱急促:“今夜,我决心已定,你阻止不了我。”
“阿瑟,你冷静一下,听我说……”双手被他单手擒住,身体被他推开一尺远,力气上,她哪里是他的对手。
“我不要听!”少女哑着嗓子嘶吼,见怎么挣扎也近不了身,一怒之下,索性下榻,站在青幔帐边。
“沈默,你说的,你我性命相托,终身不离。”冷月如霜,照着她周身生起薄薄寒气,她看着他,将衣裙解下。
沈默垂首别目,不敢看她,敞开的中衣被月华染得青白,一手抓着被衾,死死攥紧,骨节都发了白。
“没有你,吾宁死!”瑾穑扑在他身上,手臂死死抱住他的脖子,双目紧闭,眼皮贴在他颈间皮肤上,温热、熨烫,仿佛能听见血管里血液急速流淌的声音。
“阿瑟,如果可以,我……我……”怎忍心推开你,怎舍得推开你。后面半句,沈默没有说出口,他不敢说出口,不能说出口,只怕让心爱之人愈加难舍。只能一手箍在她腰上拥着她,一手抚在她背上,顺着光洁的肌肤,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帮她缓平呼吸。她的眼泪不断涌出,沁在他颈侧的肌肤上,烫得他的心都颤了。
那年,孝成皇后带兵回都救驾,将她和沈默藏于乡野,奈何细作告发,引追兵前来搜捕,沈默只得带着她逃进深山藏身。那时,她八岁,他十二岁,还只是两个孩子,在章台郡漫野的荒山中,既要躲避追兵,又要躲避豺狼。饿极了,摘山中的野果充饥,每回都他自己先吃一个,确定无毒才让她吃。渴极了,收集草叶上的露水喝,集满了一小撮,先让她喝他自己忍着。入了夜,山里寒凉入骨,也不敢生火取暖,就怕显露踪迹,引来追兵。
至今,他的手臂上,还留有被狼的獠牙咬的伤口,深入骨节,整条手臂差点废了,太医说,再迟个一两日,这伤臂完全溃烂化脓,便要生生截去才可保命了。他三岁开始习武,师承南朝第一的‘道一剑’,天赋绝顶又勤勉,连道一仙师都说,他的剑术早已青出于蓝胜于蓝。若是失去了手臂,等同失去了性命。
从她五岁时沈默成为她的侍卫,同桌而食,同榻而眠,十年相伴,朝暮与共。自青梅竹马,到锦瑟年华,章台的四时八节,她一直以为他们定能终成眷属的。从国都到章台,绵延百里,连那城郭下,卖炭的老叟,都知道沈小将军是未来的驸马人选。
奈何……天不遂人愿。
还君明珠双泪垂,可知,纵使相逢未嫁时,有时,也同样无济于事。
晨光渐浓,起伏的山峦间渐渐泛起了微光。她挣扎了一夜,也没能达成所愿,此时,精疲力竭地倚在沈默敞开的胸膛上,宽厚而温暖,就如此刻旭日东升之景。
二人谁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相互依偎,呼吸平和清浅,共同远眺着天空的边际开始泛起了一抹粉红,如丝般柔软,温暖而细腻。刹那间,一轮红日从山脊线上一跃而出,朝阳的金光瞬时间洒满了群山,给山间的每一片叶子、每一块石头都镀上了一层金色。山峦的轮廓在这片金色的光芒中变得柔和起来,仿佛在晨光中摇曳。那是属于他们二人的一草一木,这山间的每一块顽石,每一滴朝露,都见证过他们美好而纯粹的情感。
瑾穑指尖婆娑着他的皮肉,结痂后长出的新肉过了这么多年依然狰狞地凸出着,可见当年被狼牙咬得有多深……她一下一下地用指腹婆娑着,似要将这皮肉刻到心底去。
云彩被朝阳染得通红,红得如此鲜艳,如此亮丽。雾气在阳光下逐渐消散,露出了绿色的山谷和蓝色的湖泊。
朝阳如诗如画,满载着希望和活力,赋予了群山新的生命,赋予了这人间新的一天。但却,埋葬了他二人十年的生死相许。
曾经沧海难为水,从此萧郎是路人。
外间传来宫女洒扫庭除的声音,瑾穑凝眸,深深看了沈默一眼,一脚已迈过门槛:“我会去求皇祖母……为你赐婚,你……以后……定要好好的。”
“阿瑟,你知道的,我只愿以此身,保国朝无虞。”沈默看着她的背影,平静回道。
自古,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
一别,便是生离死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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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