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春楼对于何疾之与谢羡青二人来说,已并不陌生。那日何疾之升起火与谢羡青和齐常烘烤衣裳的时候,三人便就庆春楼简单聊了几句。
不同于云州城中多数烟花柳巷,庆春楼是京中上流青楼。京中显贵想要进楼,除了有过人的财力,还得有显赫的家世。是真真正正唯有上层名流才能进得去的高雅之所。
庆春楼中的女子出身本来高贵,但因夫家或父家犯了重罪,要被发遣为奴。庆春楼老板怜悯这些女子分明满腹才气却因那些不争气的男儿受到连累要成为贱婢,便将她们收买过来。那些女子个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便是吟诗作赋,亦是出类拔萃,而且楼里立了规矩,悉皆只卖艺不卖身。若有人坏了规矩,庆春楼便直接扭送官府。此前有人不信邪闹事,却不想官府竟果真丝毫不顾及那人身份,依律判了刑。此后往来庆春楼的人都循规蹈矩,不敢越礼。
不过恰恰因为门槛极高又规矩甚多,京中之人都以得入庆春楼为荣。有好事者曾作一句诗吟诵道:“仙界方丈洲,人间庆春楼。”以仙人之境比庆春楼,既赞庆春楼中美不胜收,也感慨寻常人难得一见。
尽管如此,庆春楼总归还是一处烟花之地,于谢羡青与何疾之而言,始终觉得别扭。二人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沉默了半晌都没有说话。
庆春楼中此刻倒是一片熙熙攘攘。有的宾客在堂上赏着丝竹歌舞,有的宾客则在楼上包间与佳人一道断章赋诗。
姜岁寒便在一处房中,与齐常隔了屏风而坐。
“齐姑娘,你说过若我邀何疾之来了这庆春楼,便让我一睹芳容。到时候可莫要食言。”姜岁寒紧紧盯着屏风后的齐常,淡淡笑道。
齐常乃是庆春楼翘楚,从来都是在屏风后起舞,鲜少以真容示人。其身姿绰约,舞姿若游龙惊鸿,身影映在屏风上,更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极少数得了齐常青睐的宾客才得以一见她薄纱遮面的姿容,抬腕低眉间有如神妃仙子入梦来,有幸得见的人每每以云想衣裳花想容盛赞齐常。
齐常今日并不献舞,只是取了一把琴来拨弄。“姜公子说笑了。小女子一言,亦是驷马难追,何来食言一说?”疏离淡漠的声音从屏风后绕出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抚琴之声,调遏流云,让姜岁寒以为如游仙境。
一曲毕了,姜岁寒依着规矩留下两锭银子起身告辞。
齐常亦从屏风后起身,来到窗边注视着其下来来往往的行人。她妆容清淡,却难掩眉目间清冷贵气。“何疾之,你到底会不会来呢?”
看着请帖上的几个字,何疾之沉吟半晌,终于抬起头来,看着谢羡青问:“阿槐,你想不想看看庆春楼究竟是何等模样?”何疾之眉头一挑,露出坏笑。
谢羡青看见她这般模样,陡然想起几年前的一桩事来。
彼时谢羡青还不知道云州城中的迎乐阁是个什么去处,只听说谢府兄长常常有人在那里流连忘返,却没有人肯告诉她在里面的人都做些什么。于是谢羡青动了歪心思,跑去何府找了何疾之。
“小花瓶,云州城那个迎乐阁你可知道?”谢羡青大摇大摆地走进何疾之的书斋。
何疾之正在忙着完成夫子布置的功课,听谢羡青说迎乐阁,手中一顿,纸上便氤氲出一大块墨团。清了清嗓子,何疾之故作平静地问:“你去那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想进去看看。”谢羡青喝了口水,笑嘻嘻地说。
“胡闹。”何疾之将笔放在笔架上,把桌案上的纸收起来,换了一张新的,准备把功课重新写一遍。“那是男子才能去的地方。”
“你可别唬我,我听说那迎乐阁里有不少女子,如何是男子才能去的?”谢羡青不信邪。
“你……”何疾之看着谢羡青半晌,“你是傻的吗?”
谢羡青心一横,走到何疾之身前,道:“姓何的,你就说带不带我去吧。”
何疾之低下头开始写字,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不带。那里面脏得很,要污了你的眼。”说到后面,何疾之面露鄙夷,对那些以色侍人的女子有些瞧不上。
谢羡青一把夺过何疾之手里的笔,道:“今日你若是不带我去,我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何疾之起身要拿回笔,谢羡青赶紧往书桌一旁躲去,何疾之眼疾手快,电光火石间便拦住了谢羡青的退路。谢羡青眼见笔要被拿住,就藏到了自己背后,头一扬,道:“就去这么一次。你若是怕功课做不完,回来我替你做。”
何疾之没有说话,从前面绕过谢羡青的腰身就要去拿笔。二人姿势亲昵,看起来像是要拥在一处。
谢羡青脸色微红,片刻又正了颜色,将笔举过头顶,往后退了半步,堪堪要躲过何疾之的动作。却不想就那半步打了个趔趄。谢羡青重心不稳,将要倒下时,何疾之伸手扶了一下,谢羡青便摔在了何疾之怀中,二人相拥躺在了地上。
气氛有些旖旎。二人温热的气息在彼此的脖颈间交错斑驳,何疾之脸色微红,下意识撇开了头。
“带我去嘛,疾之姐姐。”谢羡青趴在何疾之身上,低头在何疾之耳畔柔声说道。语气缱绻,气息缠绵,让何疾之愈发不适。
“你先起来。”何疾之别过头不去看谢羡青,但是心却跃动如雷,她扶着谢羡青腰身的手动了动,要把谢羡青往外推。
谢羡青却与何疾之贴得更紧,掰正了何疾之的头,与她额间相抵,轻声道:“你答应我,我便起来。”
何疾之目光闪烁不敢看她,喉间动了动,哑声道:“我……我答应你。”
后来谢羡青换了何疾之的男装,与她一道去了迎乐阁,点了一间房要在里面听听小曲。路过一间房时,谢羡青却从虚掩的门缝里闻见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和动情的闷哼声。
何疾之心下一惊,连忙走到谢羡青身侧,抬手蒙住她的双眼怕她从门缝里看见什么。谢羡青可怜兮兮地眨了眨眼,脸色迅速泛起绯红,将何疾之的手掌也染上了热气。
“我们……还是回去吧。”谢羡青转身扑进了何疾之的怀中,将头深深地藏进她的衣襟里,心中很不舒服,也觉得手足无措。
回去的路上,谢羡青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开始主动数落起何疾之来。“你看看你,小花瓶。人家姑娘其实也是迫于生计才进了那个地方,你同为女子,怎么还看不起人家呢?”谢羡青说得正经,也是真的想与何疾之好好说道说道。
见自己还没有说谢羡青顽劣,她倒是恶人先告状起来,何疾之有些好笑地看着谢羡青。
“笑笑笑,你别笑。我与你认真说呢。”谢羡青几步走到了何疾之身边,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我觉着吧,她们都是可怜人。你不要把人分三六九等去看她们。若是有正经事做,谁愿意来做这个呢?”谢羡青说到后面,心里有些感慨。
“你说得也对。”何疾之意识到了自己此前的鄙夷有些不妥,却不肯低头承认自己有错,“可是那些弱女子沦落至此,是被这世道逼的,我们也无可奈何。”
“若我有能力,定要庇护她们一二。”谢羡青眸中映着街巷里交相明灭的灯火,看起来熠熠生辉。
何疾之盯着她的眼睛,眼底泛起了涟漪。但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自知女儿家生来便是低男子一等的,于是一时恍惚起来。想出口反驳谢羡青,却不忍心打碎她淳朴的心思,嗫嚅半晌,道:“好,我与你一道。”
回忆的心思被收了回来,谢羡青看清了何疾之满眼的笑意,道:“便一道看看,这庆春楼究竟是何等模样。”谢羡青也笑了笑。
毕竟庆春楼对里面的姑娘们的保护闻名遐迩,谢羡青与何疾之皆慨叹有这般老板。纵使背后之人是打着卖艺不卖身的名号抬高姑娘的身价,但那些楼中女子因此不必强颜欢笑、委身他人也是不假。
谢羡青换了一身谢府仆的衣服跟在何疾之身侧,同她一道上了去庆春楼的轿子。轿子一路平稳,不多时便到了庆春楼门口。
“何公子,可算把你盼来了。”姜岁寒笑盈盈地迎上去。
何疾之暗里躲过了姜岁寒即将搭过来的手,顺势往门里迈了一步,礼貌却疏离地应道:“多谢姜公子相邀。”
身后的谢羡青正准备跟上来,却被姜岁寒拦在了门口,道:“仆人不必在跟进来了。”说罢,转身朝着门口值守的小厮道:“带这位小哥去房里歇息一会儿,待我们宴会散后再将她带过来罢。”
谢羡青看了看何疾之的眼色,便跟着小厮往一间空房去了。
姜岁寒与何疾之二人便在房中落了坐。还未开口寒暄,齐常便在两个婢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齐常此时换了一身比那日明艳一点的衣裙,脸上浓妆艳抹,显得万种风情。何疾之定定地看了半晌,低头喝了一口茶。
“不愧是京城第一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竟然让咱们何公子都失了分寸啊。”姜岁寒笑道。
齐常将琵琶抱定,在屏风前坐下,抬手抚琴前,笑道:“此前小女子还能受下京城第一美人的称谓,但何夫人随何公子入京后,第一美人之名鹿死谁手,便说不准了。”
姜岁寒脸上青一阵紫一阵,一时语塞。齐常堂而皇之地提起姜岁寒与何疾之的过节不说,原来姜岁寒从未见过的谢小姐,竟是个大美人?
姜岁寒凝眸半晌,想问问齐常如何见过谢家小姐,却碍于何疾之在此,不敢造次。于是自己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脸上被酒气呛起了红光。“弹琴弹琴。”他吩咐道。
齐常素手一挥,铿锵的琴声便从琵琶间一泻而下。
几曲毕了,姜岁寒已喝得晕乎乎的,何疾之也是面色发红,隐隐有些不胜酒力。姜岁寒记得齐常的交代,起身便向何疾之告辞:“何公子,在下头有些晕,先找个房间休息片刻,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把人约来,自己先跑?何疾之蹙眉,道:“既如此,那在下也先行告退。”
“诶……”姜岁寒拒绝的话音未落,人便晕了过去。
齐常连忙起身叫来守在门口的小厮,将姜岁寒扛出了房门。
“齐小姐,在下也告退。”何疾之见齐常折返,便站起身来要走。
齐常盯着何疾之,道:“何公子都不愿意再与我叙叙旧么?莫不是嫌弃小女子此处肮脏不堪?”
齐常半张脸被若有若无的面纱遮住,便尤其显得那双盈盈的眼睛楚楚动人。此刻说起话来语调发软,何疾之心念一动,道:“自然不是嫌弃齐小姐。只是拙荆尚在家中候着,我不便晚归。”
齐常闻言心底一笑,暗道谢羡青分明一道跟过来,何疾之却偏偏要拿她做借口,真是会扯谎。但面上却仍旧一派自嘲:“便只多说几句话亦不可么?”
何疾之看了一眼天色,轻轻叹了口气,道:“也罢。”说着,转身坐下。
这边谢羡青原本在房中休息,却听见门外有隐隐约约的吵闹声,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往声源处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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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便一道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