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紧邻着京畿,过了淳南县便彻底出了云州地界,也是入了京城所辖范围。
何疾之担心谢羡青舟车劳顿,便决定在淳南县暂时休整片刻再出发。
“阿槐久在云州城中,可知淳南县有一处山泉,秋末时节景色绝佳?”何疾之在客栈里整理好床榻,便坐在桌案边与谢羡青笑着说起话来。
谢羡青正忙着将自己随身的包袱卸下,听见何疾之这么一说,道:“这个倒是不知。只是秋末泉水悄怆幽邃,又不能摸鱼,有何玩乐事?”
“你怎么净想着摸鱼?”何疾之笑了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与意中人一道在山泉边煮酒闲话,不也是人生一大乐事?”何疾之厚着脸皮说。
谢羡青把包袱规整地放在房中的软榻上,而后装模作样地左顾右盼一番,道:“确乎是乐事。只是我没有意中人,这般乐事怕是无福消受了。”
“嗯?”何疾之挑了挑眉凑到谢羡青的跟前,把谢羡青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突然眼波婉转似要泣下,“小女子便不该轻信了那些话本子里的故事。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原来不过是写出来糊弄我等闺阁女流的。想来古往今来,只怕张生与柳生是少数,陈世美之流才是多数罢。”何疾之越说越动情,竟从怀中掏出手绢往自己的眼角拭起泪光来。
谢羡青一时分不清何疾之的真假,竟以为是自己的玩笑话被她当了真,连忙走到她身边要捧起她的脸哄,却不想何疾之执拗地将脸别过去,不再看谢羡青,继续哭哭啼啼地说道:“你莫要碰我。我如今算是知道,你往日里在床笫间的甜言蜜语都是假话,不过是为了一晌贪欢罢了。”
看着眼前之人越说越漫无边际,谢羡青的手顿在了空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歪过脑袋仔细端详何疾之的神色,见她果真悄怆悲凉,活生生闺中怨妇被夫婿抛弃的模样,竟然分不出真假了。
“勿正,我方才是说笑的,你不会真的生气了罢?”谢羡青绕到何疾之的跟前蹲下,抬头望着何疾之,灿若群星的眸子便扑腾着入了谢羡青的眼帘。她看着何疾之的模样,心中自责起来。
“我见犹怜,何况老奴。”谢羡青被何疾之楚楚动人的模样惹得心神荡漾,伸出手握住了何疾之的双手轻轻摩挲起来,“你这般让我心疼死了。”
“那……”何疾之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低头看着谢羡青,嘟囔道,“要如槐抱。”
谢羡青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抱了上去,便被何疾之扎扎实实地拥在怀里。
“不知小姐可有意中人?”何疾之把头枕在谢羡青的肩头,轻声又问了一遍。
“有。”谢羡青这一次答得干脆利落,“等会儿你仔细瞧,与我在山泉边煮酒玩乐的那个大美人便是我的意中人。”
何疾之心满意足地在谢羡青的怀中动了动,嘴角泛起一阵狡黠的笑意。
淳南县郊的山泉名唤白云泉,乃是某一任淳南县县令为了附庸风雅,以“天平山上白云泉”为意取的。此后他又在白云泉旁兴土木,修了长廊、凉亭和竹楼。此前那些官吏为了巴结县令,多在此地唱和游玩,但人走茶凉,淳南县县令走马观花一般上任又调任,这一处景致最终落得个无人问津的下场。
何疾之也是有一年入京时路过此地,信步游览偶然发现的白云泉。
二人提着深巷里打来的酒,又携了酒楼里带出去的吃食,兴致勃勃地往白云泉边的凉亭赶去。
秋日时分到底凉爽,杲杲秋阳在上,又添了几分秋高气爽的意味。
“秋气堪悲未必然,轻寒正是可人天。绿池落尽红蕖却,荷叶犹开最小钱。”何疾之饮了一口浊酒,忍不住念了句诗。
“姓何的,别文绉绉的。”谢羡青端起酒杯来,也不待何疾之反应,自顾自地去碰了一下何疾之的杯子,然后一口饮下,“出来游山玩水便莫要卖弄你肚子里的墨水。”
谢羡青在心里暗道何疾之浮白载笔不无雅致,但总有吟风弄月之嫌。更何况谢羡青每每与何疾之赌书时都是落败而归,当然更见不得何疾之在这里舞文弄墨了。
何疾之看着谢羡青微蹙的眉头有些好笑。二人相识十余载,谢羡青肚子里揣着何等心思,何疾之一看便了然于心,她故作委屈地笑了笑,道:“如槐自己背不出诗来,还要堵了别人的口。天理何在啊。”
一句话果然激起了谢羡青胜负欲,她腾地一下直起身来,道:“谁说我背不出来?”说罢,挽起袖子又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楼倚霜树外,镜天无一毫。古道少人行,秋风动禾黍……”
谢羡青喋喋不休地背了好多句诗出来,听得何疾之脑袋瓜子嗡嗡直响。何疾之连忙站起身要往亭外逃去。“好姑奶奶,别背了。旁人念诗是风风韵韵,莺声燕语。你念诗如何像是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谢羡青一听眼前之人明里暗里笑话自己是三峡中长啸的高猿,气不打一出来,便紧跟在何疾之仓皇逃窜的身影之后,继续絮絮叨叨地念着诗:“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
二人一前一后地出了亭子,何疾之疾步向山泉边奔去,却仍旧甩不掉谢羡青叽叽喳喳的声音。她终于泄了气,转过身举起双手,道:“我错了,如槐。我错了行不行?”何疾之笑着向谢羡青认了错。
谢羡青将手怀抱在身前,微微仰头看着何疾之,道:“哼,下次可莫要不自量力取笑我。”
何疾之正待再与谢羡青再说几句话,却听见不远处的山泉边传来扑通一声,紧接着是水花四溅的声响,夹杂了一个年轻女子高呼救命的声音。
“救……救命……”一袭衣裙被泉水浸湿,那名年轻女子在池中起起伏伏地扑腾着,呼喊声也时高时低地传到谢羡青与何疾之的耳畔,“救……救我……”女子在池子里呛了好几口水,说话时也断断续续的。
何疾之见状,眉头微蹙,拉了谢羡青的手便要离开。
“为何不救人?”谢羡青止住了何疾之离去的动作,有些不解地仰头问道。
何疾之低头,说得有些急促:“此处人迹罕至,如何突然多一个弱女子溺水?只怕来者不善。”
“可她若只是途经此地,不慎失足落水之人呢?”谢羡青问得也有些急,挣脱了何疾之的手腕便要往池边靠去。
“如槐!”何疾之看着向池水奔过去的谢羡青大叫了一声,“若你果然要救人,便让我下去救。”
谢羡青已手忙脚乱地脱了斗篷放在岸边,拒绝道:“男女有别。更何况我水性比你好,你莫要下来。”说话间,谢羡青已游至那名女子身侧,用手托住了她的身子。
女子本来尚在挣扎,感受到有人出手相助便安分下来。谢羡青于是平稳地将她带到了岸边。
谢羡青一上岸,何疾之便脱下自己的大氅与中衣,要将谢羡青湿漉漉的衣服脱下来,换上自己的干净的一套。谢羡青由着何疾之的动作,嘴上关心起那名落水的女子。
“小姐你没事吧?”谢羡青问。
那名女子见何疾之宽衣解带的模样,脸色微红地别开了眼,向谢羡青福了福身,道:“多谢小姐相救,小女子无碍。”
谢羡青这才看清女子的模样。一弯轻黛柳叶眉,两汪婉转含情目。身似浩渺纤纤枝,面如凌波濯濯花。开口时兰香红绽含白雪,不语时玉面流光凝皓月。体比扶风柳,态胜凛冬梅。
谢羡青看得有些愣了,心底感慨起眼前之人的倾国倾城。
“不知如何称呼小姐?”谢羡青取了自己**的中衣擦起头发,又将外袍递给那名女子,要她自己也收拾一番。
女子接过谢羡青递来的外袍,道:“小女子齐常。”
何疾之抬起头来打量了齐常一番,欲要从她身上发现一些端倪。
谢羡青见状,抬手捂住了何疾之的双目,道:“勿正,莫要唐突了齐小姐。”说着,笑着向齐常解释道:“这是我的夫君。”
何疾之眼睛眨了眨,修长的睫毛便拂过谢羡青的手心,将她弄得有些发痒。何疾之将谢羡青冰凉的手拿下来,又用自己的大氅将她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轻声道:“你们就在此处,我去拾些树枝来生火将湿衣服烤干,以免你二人染了风寒。”
齐常又福了福身子,柔声应道:“有劳公子。”
何疾之平淡地点点头,抬脚便往一旁的树木走过去,而后提了气纵身一跃,便停在了树梢间,开始折起树枝。
谢羡青便带着齐常往凉亭中走,将她引至火炉旁坐下。“还未告知齐小姐,我姓谢,我夫君姓何,乃是自云州城而来。不知齐小姐家在何处?又缘何在此地落水?”
齐常敛了神色,垂眸应道:“小女子谢过谢小姐仁义。我本是京畿庆春楼的一个舞伎,近些日子与姐妹们一道出京游玩,却不想在这山间迷了路,一时着急便失足落水。若非谢小姐出手相救,只怕我与姐妹们将阴阳两隔了。”说到后面,齐常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她从手上取下一个玉镯递到谢羡青的身前,继续说道:“谢小姐的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还望谢小姐不弃,将这小物件收下,也算是小女子聊表心意。”
闻说齐常是舞伎,谢羡青心中便忆起在云州城中见过的那些以色侍人的女子的悲凉处境,心中多了几分怜悯。见齐常拿了价值不菲的玉镯欲要答谢,谢羡青便下意识地拒绝道:“不过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齐小姐不必客气。这镯子你便自己留着罢。”
“还请谢小姐收下罢,不然这天大的恩情无处偿还,小女子实在问心有愧。”齐常固执地要将玉镯递给谢羡青,“小女子虽是舞伎,却是楼中的清倌,亦不取不义之财,谢小姐不必多虑。”齐常以为谢羡青是嫌弃自己的出身,便在末了补充了一句。
谢羡青心知齐常会错了意,连忙接过玉镯,道:“齐小姐误会了,无论是谁,在我眼中都并无分别。这镯子我便收下了。”
二人在亭中推辞一番后,谢羡青终于将玉镯收入怀中,恰逢何疾之抱了树枝入亭,三人便在火堆旁断断续续地聊了几句。
待周身衣服都烤干,已是暮色四合。入淳南县城后,齐常便与何谢二人作别。
谢羡青与何疾之的身影在青石板上被拉得修长,齐常立在街角看着二人的背影出了神,眼波婉转,嘴角泛起了笑意。“何疾之,我总算等到你了。”
“主子。”一个黑衣侍卫走到齐常身侧,轻声唤了一句,“该动身了。”
齐常收敛了神色,目光凛冽扫过身旁的侍卫,清冷地应道:“嗯。”
1.“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白居易《问刘十九》
2.“我见犹怜,何况老奴。”——刘义庆《世说新语·贤媛》
3.“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白居易《白云泉》
4.“秋气堪悲未必然,轻寒正是可人天。绿池落尽红蕖却,荷叶犹开最小钱。”——杨万里《秋凉晚步》
5.“楼倚霜树外,镜天无一毫。”——杜牧《长安秋望》
6.“古道少人行,秋风动禾黍。”——耿玮《秋日》
7.“空谷传响,哀转久绝。”——郦道元《三峡》
8.“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柳恽《捣衣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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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小女子齐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