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哥哥,霖哥哥,公子小白和公子纠争夺王位,最后是谁赢了?”
高照的日光将竹影压在江霖脸上。难得一天休沐,江霖在床上懒散地翻了个身,半睁开眼看向发问者,“斯年想让谁赢呢?”
“公子小白!”
“为什么呢?”
“因为他的大臣鲍叔牙是好人!他和公子纠的老师管仲一起做生意,分利润时总拿少的一份。管仲打仗时害怕得逃跑,他还为管仲说好话,说他是为了能照顾娘亲,”赵斯年一脸理所当然,“管仲就没有鲍叔牙好!他爱占小便宜,还在战场上做逃兵!”
当人们无可挽回地从黄钟大吕堕入弱肉强食,唯孩童尚能徜徉于善恶有报的纯净世界。老子从经年尘垢中抽身远走,也说“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注11)”——人生忧患识字始,江霖觉得自己胡思乱想时颇为好笑,“斯年说得对,所以最后是小白获得了王位。”
“真的?太好了!”
秋水姑姑走上清益楼,站在门前传话,“江公子,三小姐,夫人已在东耳房备好早饭,静候二位前往享用。”
江霖彻底没了困意,赶忙支起上身,“还请姑姑先带斯年向夫人问安,江霖随后就到。”
斯年坐在床边不动,“不嘛,我要和霖哥哥一块去!”
“可霖哥哥还要换衣服啊。”
“那我陪霖哥哥换衣服——我会把眼睛捂上的!”说罢,斯年当真用两只小手盖住了眼睛。
江霖与秋水对视一眼,脸上都挂上宠溺而无奈的微笑,“斯年乖,先和秋水姑姑去楼下等我可好?哥哥穿件外衣,半刻钟就来!”
斯年又让江霖和她拉钩保证,才愿牵过秋水的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房间。
收到《道韫咏絮图》的第二日清晨,江霖刚走出清益楼,就被一脸泪水的赵斯年撞了个满怀,“霖哥哥!黄思肖欺负我!”她摔得一身都是尘土,散乱的头发被泪水打湿,贴在哭得通红的脸上。婢女匆匆赶来,她也不理,只攥紧江霖的衣袖,由他蹲下身来,帮自己打理凌乱的襦裙。黄思肖意识到做了错事,躲在莲池入口的石桥桥头,偷偷朝斯年的方向打量,被江霖瞥了一眼,忙又扭过头去,故作坦荡地摆弄起手中的木剑。延平郡王黄复在漳州海战中殉国时,他的长子怀宣刚满十岁,次子思肖更是只有三岁。少主袭爵,军心不稳,又值己方大败亏输,丢失厦门与铜山后全面退往台湾。景军乘胜追击,又与黄氏水师在澎湖激战,台湾局势阽危,郡王妃赵望舒不忍让两个孩子都随亡夫而去,故遣人将次子秘密送往四川,交予父亲与继母抚养。
所幸背水一战,三军用命,又得风涛相助,景军先胜后败,损失将卒、船舰、辎重无数,仓皇退入中原,数年来不敢言战。台湾转危为安,但思肖还是在成都彻底住下了。本就是总督府的小少爷,幼年失怙,与生母重洋相隔。祖父母、二姨娘、阖府用人、远近亲友,无一不对他拱璧视之,就连刚刚出生的三小姐赵斯年,也被远远比了下去。黄思肖在众星捧月中长大,难免恃宠而骄。斯年被他抓散头发,推到地上,哭得眼泪汪汪,思肖便抱着小黑狗去了别处,婢女在近旁眼睁睁看着,无一人制止他的行为,更别提出声指责了。
斯年还在生姑姑、婆婆们的气,江霖从她们手中接过热手帕,仔细将妹妹脸上的泪痕擦净,“斯年乖,我们不和黄思肖玩。霖哥哥给斯年讲故事,好不好?”
小姑娘哭累了,顺从地被江霖牵进远香斋中——江霖所住重屋,一层称“远香斋”,乃会客理事之所,二层称“清益楼”,为读书起居之地。斯年饮下一杯清茶,抽抽搭搭地问,“什么……故事?”
这也让江霖犯了难,经文史典佶屈聱牙,奇闻怪事诡谲虚幻,皆不宜讲授孺子。简单思索一阵,江霖福至心灵地开口道,“很久很久以前,郑国有位王后,她疼爱小儿子,却不喜欢大儿子……”
自此以后,斯年总爱来找江霖听故事,黄思肖不甘一人独自玩耍,有时也会跟来。厚厚一本《左传》,从隐公元年说到桓庄之世,不知觉已是红叶纷飞的深秋了。
“茶有新陈之别,陈茶味浊,需加奶、糖中和之,是贵国不得已之饮法,新茶味清,直接冲泡便得香气馥郁,口感亦是醇厚绵长——查理兄台,敬请一尝。”
高鼻深目的谙厄利亚人——现称为英吉利(注12)人查理掀起杯盖,俯身就着杯沿嘬了一口茶,被烫得直吐舌头,“好香!好香!我还有些喝不惯这个,”茶楼的伙计端上两碟糕点,他忙往口中塞进一块桂片糕,让甜丝丝的花蜜缓解舌尖的肿痛,“贵国神秘的茶叶,不但能消除身体的疲劳,还有治疗头痛、眩晕等独特功效。我国的王侯显贵与上层人士对它们的需求日益增加,因为不满和兰人垄断远东茶叶贸易、随意上调价格,特别命令我东印度公司设法与贵国直接交涉。公司派出两支商队,一支由水路跨过满剌加海峡,进入中国南海,一支沿陆路翻越雪山,经拉萨、四川前往两广。前一支商队在爪哇附近遭遇和兰人劫掠,完全没了消息。我们这支商队辛苦两年终于来到成都,才知道两广已经被萨族人占领。”
“和兰人自诩船坚炮利,肆意劫掠船队、欺凌商民,又与萨人狼狈为奸,妄图侵吞中原版图、独占南洋商利。幸而天意不绝华夏,赵、董两总督据守四川、云南,东进湖广,延平郡王辖制台湾、吕宋,藩屏海外,双方至密姻亲,必能同心勠力,徐图中原之恢复,”江霖百般夸口,只为让查理答应合作,“一时丢失两广,并未伤我族根本。反是和兰人窃居爪哇,与景虏联手逞凶,乃贵我两国之心腹要患。使能?同仇敌忾,互通军械之有无,既为君报安汶之仇,又助我国光复疆土,我方将不吝酬予唯一最惠国之地位,与贵国共享海上航道。”
为取得香料贸易的垄断地位,和兰人曾借故屠杀在安汶收购丁香的英国东印度公司职员,强迫英国全面撤出满剌加海峡,不得染指远东贸易。直到近年黄氏攻取吕宋,对和兰以禁运令与船炮打击之,英国才敢再次尝试联络中原。查理听江霖说起本国往事,激愤之余,与聪明人对话的态度也更加谨慎,“江公子如此了解鄙公司,我感到十分意外。贵国提出的条件十分诱人,作为生意人,我了解巨大利益的背后,一定是巨大的风险。如今萨族人占据了大半中原,他们的皇帝胸怀开阔,对西洋人十分友善。我们打算向他寻求合作,不仅风险较低,还能获得丰富的中原物产。”
既已接受邀请来到鹤鸣茶楼,这句试探便显得有些拙劣。何况西洋人为了掠夺远东珍瑶,当真能够绝仁弃义,置当地居民与己方性命于不顾。江霖轻笑道,“兄台只看见与景朝交接的两处得利,却不知与他们通商的三大不可:景廷无驾海之略,为困黄氏,不惜迁界禁海、驱杀乡民,沿边扼塞建寨以绝片帆。使贵国船抵东南,将通商于蓬蒿之地,贸易于流离之人乎?此一不可也。和兰与景廷来往密切,尝助元烨掠我金厦,屠我汉民。同恶相济,彼求自由之贸易而不可得,况贵国耶?此二不可也。凡欧罗巴洲内,大小诸国,自国王以及庶民,皆奉天主公教,唯英、和辟之。修教与公教势同水火,不能相善。而元烨所豢教士皆佛郎机人,遥尊教皇,岂容贵方参列御前?此三不可也。有道是‘君子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尚祈阁下审慎视之。”
通译把江霖的话转译为拉丁语,查理无所表示,却几乎吃完了整碟酥油泡螺——清茶固然爽润,添点甜腻的奶油又有何妨。雅间归于沉寂,江霖和通译看着他吃尽勺上的花蜜,餍足地咂了咂嘴,“江公子说的甚好,待我返回加尔各答,必将贵国的善意转达给总督。”
英吉利东印度公司的首领也称“总督”,查理请出他的名号,虽未当场承诺什么,心中已偏向与四川结盟。“那便静候兄台佳音,”江霖端起茶碗,送客道,“待到春风二三月,盼再与君石垆敲火试新茶(注13)。”
查理告辞离开,他那残留的茶水中浮着一层油脂,云一般飘来荡去。江霖正要起身,见门缝间黑影摇动,沈潜从中钻了进来,“衡州捷报频传,成都满城欢跃。同云无暇与民同乐,犹在此会客耶?”
沈潜双手抱拳,将《川报》与《晨钟报》夹在腋下。晚宣以来,识文断字者日渐增多,刻印业空前繁荣。总督府为向群众通报省内外的形势变化及官府的应对政策,循邸报刊行之例,每五日印发《川报》一份,遇重大事件则即时加刊。有官报率先着鞭,民间的报刊也如雨后春笋,纷纷涌现。沈潜手中的《晨钟报》便是由成都及邻近县中的十几位贤达联合创办,每旬出刊,旨在追踪时事、评议新闻、搜罗奇闻、以说部开启民智。因其言语平易,常言人所不能见、不敢言,故而广受大众的追捧。
前几日景军败走,衡阳解围,喜讯传回成都,《川报》与《晨钟报》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加刊。四尺宣纸分作八版,头版皆是红字通报的大捷:“五千川兵守衡州,十万胡虏尽胆裂”——这是官报的标题,左边一行小字,才补充称颂了衡州守军、各地援兵和参战百姓的贡献。而《晨钟报》的态度则更加冷静,“衡州战事结束,湖广局势仍危”,下方还配了幅两军城外厮杀的插图,留着金钱鼠尾的萨人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奔走回视处目光充满愤恨。报纸十文一份,街头、书坊和茶楼中都有销售。江霖起身回礼,“云深兄也来喝茶?”
“桂王殿下听闻捷报,欣喜若狂,即命在下随同前往东街,为总督府挑选贺礼。不曾想偶遇赵二小姐,唱了出‘掌上莲花眼中刺’,又将我打发到这里来了。”
“掌上莲花眼中刺”出自乐天居士的《新乐府》,意指男子娶新弃旧,视新妇如掌上之莲花,旧妇为眼中之尖刺。沈潜引用此句,既有嬉笑嗔怨,也带了些刻意煽惑的意味——雅间槛窗大开,正好看见林天炀与赵蓁并肩走出对面的金银铺,有说有笑地任由人潮推向最繁华的街区。昔年天炀被接回王府袭爵,弃生母于新会,饱经战火,四处流离,一直到在成都安顿下来,才想起托人寻找母亲。胡马踏破两广之时,遍地火光,尸者枕藉。一位无依无靠却又风韵犹存的弱女子,遭遇岂容乐观?幸而不死,与亲子久别重逢,年迈的母亲已是神志恍惚,重病缠身。赵蓁主动上门问诊,因而与天炀日渐相熟。男女同行,在蜀中并非异事,但是赵煜阳亲口将二女儿许配江霖,在成都亦是人尽皆知。沈潜以为会在江霖的脸上读出恼羞与愤怒,却见对方神情自然地问道,“王太妃近来可好?”
“有劳贤弟垂问,太妃娘娘的身体已大有起色。”
“那便好——表兄,请坐。小二,再上一壶武陵茶。”
“妃”本是藩王正妻的封号。今宣室已亡,天炀无处为生母请封,却将孝心压向家臣、仆役,命他们三跪九拜,向被抛弃半生的老人道一声“太妃娘娘”。这些人自知不合礼法,东瞒西藏,不料还是让总督府的人知晓——不惟知晓,还不甚在意。沈潜接连两拳都打在棉花上,倍觉无趣。他忘记了推辞,顺着江霖伸手的方向坐到对面,看见残茶漂浮的油沫,皱眉摇了两下头。
“江霖无福,襁褓之中,为父母兄姊所弃。幸得祖父母垂怜,零丁孤苦,至于成立。箕裘之业,悬悬在念,沈氏亲厚,犹不敢忘。表兄与我同气连枝,逢家国之大难,更应出入相友、守望相助,”江霖微笑道,“愚弟年少识浅,有行思不当之处,万望表兄不吝赐教。”
沈潜也是一脸诚挚,“你我心照神交,何需片言?古有荀令君协规魏氏,诸葛亮谋定三分,所奉之主不同,而向汉之心则一。萨景窃居中原,累年暴殄,禽兽之行,神人共愤。先辈英灵在焉,我等岂敢不舍生忘死,逐鞑虏于千里之外?贤弟但无虑也。”
“表兄心怀此志,是社稷之幸。”
赵蓁对林天炀印象不坏。
同样是内敛如水,江霖如万里长江,深不见底,看似不与万物相争,却蕴含劈山碎石之力。他一路向东,滔滔莫御,既能灌溉百谷、哺育万姓,又能淹没国土、摧毁民家——端看他想如何料理。
林天炀却不同,他像一方池塘,只照见近处几寸风光。因其清浅,一遇风雨就会水珠乱跳,可它平庸得让人心安:看它,便落进它的眼底,拨弄它,便有涟漪作为回应。假使闹得过火,落水湿身也无妨。赵蓁见惯了官场纷争、人情冷暖,这样简单而平淡的交际,是她前所未有的新奇体验。
“多谢二小姐从中斡旋,天炀方能脱离樊笼,如寻常人般,与母亲朝夕相见。”
“从堂皇王府搬出,住进街边的三进小院,殿下还习惯吗?”
“我本市井出身,阴差阳错,做了几日藩王。犬羊服虎豹之文,到头来还是原形毕露,”林天炀自嘲地干笑两声,“在新会时,母子俩租了一条花船,母亲在前舱接客,我就躲在后舱准备酒水、点心。被羞辱、打骂之时,哪里想到会有三进院落栖身?上天待我不薄,倘今后能尽心奉养母亲、侍弄花草,无饥寒战乱之忧,无案牍琐事之劳,天炀曷胜满足!”
“殿下可还忘了娶妇添丁之喜?”
本是句逗趣话,却让林天炀的目光突然黯淡,“此事……我暂无打算。”
赵蓁这才想起天炀的妻儿惨死于景军之手,心中懊悔不已。她照着曾经读过的话本,笨拙地安慰道,“古称阴阳和平,天地交泰。若是鸳侣中道失散,男子一味不续弦,女子一味不再醮,反倒不合于理——苏东坡为先妻作‘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之词,情深义重,身旁亦有妻妾相伴。殿下开枝散叶,令老母亡妻日后不绝血食香火,则活着的人欢喜,死去的人也安心了。”
“宗庙堕坏,社稷丧亡,林氏子孙,惟坐以待死而已,哪管身后有无血食?”天炀轻叹一声,“况我自不量力,披过几日假龙袍。倘来日生男,为强人逼胁为傀儡,任其操纵,岂不贻害后代一生?若是生女……哪里会如此幸运呢?我几番想将初荷过继膝下,可人家娘亲不愿意啊。”
经赵蓁介绍,天炀将朝云姑娘收入府中,照料母亲的饮食起居。她的新生女儿也住进后院,因为安静喜笑,备受老人的疼爱。天炀爱屋及乌,亲自为小女儿取名“初荷”。赵蓁意识到天炀并非他口中说的那般豁达,只是寄人篱下,形格势禁,不敢有过多奢望而已——然而这“格”与“禁”都与总督府有关,她也脱不了干系。耳畔传来一阵悠扬的管弦,赵蓁抬眼,发现两人已走到戏园门前。“娲皇炼石劳,漆室忧心悄,她也是裙钗,为甚萦怀抱。非因好把芳名表,也只为天伦大义无所逃。如鉴神驹,岂在骊黄貌?劝伊把意见浮云扫(注14)……”花旦行腔圆转,引得座中人连声叫好。赵蓁心生一计,对天炀笑道,“‘试看他年麟阁上,丹青先画美人图(注15)’,昔秦良玉以巾帼效命疆场,南平贼寇,北击胡虏,倾一族之性命,护一方之疆土。自其殁后,川蜀之人无不怀之。这部《女云台》近来传唱甚广,你我何不去听赏一番?”
“常舍旧谋新之人,犹安坐覆舟之上耶?”
江霖会客时,岳旻一直坐在隔壁读书。蒙顶、武陵、龙芽、滇红……他把店里的好茶都喝了个遍,也没等到需要照应的紧急时刻。他听见江霖与沈潜一道下楼的声响,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也推开房门,到柜台边挂账。岳旻走出茶楼,果然见江霖已告别了表兄,正在檐下等他。
“沈潜不愿改换门庭?”
“我没有直接问他。多言数穷,不如守中(注16),且再看看吧。”
他们商量着搭辆马车,到青羊宫集市上转转,不料被江千里在路口堵了个正着,“二位兄台好悠闲!查理都走了半个多时辰,你们怎么还在茶楼附近?”
“朝宗兄见到查理了?”
“他去隆盛号给上司寄信,还是我协助办理的。”余翱出走南洋前,将朱记钱庄迁往台湾,交由女儿朱钰——新任延平郡王妃打理。关闭中原大量分号的同时,只在成都留下隆盛号,作为与台湾及内陆联络的据点。江千里是朱记旧人,被隆盛号聘用不在话下。他们主营银钱的存取、借贷、兑换,海内外贸易等业务,有时因利乘便,也帮忙运输物品、传递信件。四川有官方的蜀川钱庄,查理担心事涉邦交、有人私拆书信,特地舍近求远,委托朱记的商号,不曾想千虑一失,到底落在了官家自己人手上,“可知他写了什么?”
“信用棉纸裹之,火漆封之,我可没办法偷看,”江千里耸耸肩,随即又狡黠地笑开去,“不过他口中念过两句洋文,在下还是听得懂的——赵大公子不日将归,初次识荆,得无尽心之愿?”
赵举与江颐的长子赵晋两年前出使吐蕃,直到近日才返回四川。刚到雅安,就将行程消息急递成都,不叙骨肉亲情,不言鞍马劳顿,只洋洋洒洒列了份采买清单,从鲜衣美食到文玩器物,恨不将两年空乏旦夕补齐。江千里初来蜀中,承赵府多方照料,得知此事,自告奋勇领受了采办之事。逢集之日,正是商号百忙之时,他告假半日上街,才发现市中货积如山,人密如蚁,偏生石板街被两旁的坐摊行担堵窄了一半,声潮都已在半空卷了几层巨浪,地上的人潮才勉强前涌了半里。他在在一封信上卖关子,无非想将清单一分为三,请两位好友帮忙分担些许,不料姜太公钓鱼,却无愿者上钩,“七年前姑母归宁,麟趾与我已见过表兄,便不与朝宗争此贽见之礼了,”江霖有心逗他,“至于查理嘛,他在茶馆所言,可比在隆盛号多得多了。”
千里不与江霖呛声。成都卖货之街道参杂不一,他已将赵晋要求之物按照区域分为三类,列在三张纸上。随手抽出两张,递到江霖和岳旻面前,他们也乐呵呵接了,“二位贤弟挑好货品,便教商贩、掌柜们直接送到隆盛号。我会亲自安排商队,将它们运往保宁。”
“放心,无人抢尔功劳。”
千里由他揶揄,行礼告辞之后,转头朝二人相反的方向走去,没走出几步,又返身追上他们,“对了,去非邀我们今晚到他府中小聚。清晨送帖,未能面晤二位,遂托我从中转告。”
薛简表字去非。“去非在府衙做了几月文书,谋衣糊口都不易,怎好让他因此事破费?”
“哈哈,去非卖了两柄泥金折扇,文贞献(注17)手笔,市价近乎千元,”千里对好友的资金流动了如指掌,“孤家寡人,日常所需仅止一半,另一半合了隆盛号的商股,每月结算,还能得不少盈利。”
岳旻眼睛一亮,“折扇卖去了哪家铺子?敬古斋?”
敬古斋是成都规模最大的古玩店,掌柜一双巨眼,赝品绝不会看成真迹,对真迹也绝不会吝惜钱财。“早没了。孟汝成在敬古斋做伙计,东西还没入柜就暗地里通知了明昭,把折扇收进赵府了。”
“也不知薛简手里还有多少好物,其父阔而好古,半生收罗之书画珍玩,总不该为胡虏一夕成烬。”说到最后,竟有些怅然——乱世之中,劫灰浩茫,人犹如此,物何以堪?江霖见状,笑着安慰道,“天地之间,物各有归,画归于木,瓷归于土,鼎玉归于金石,皆自然之理也。于人者,不过眼耳鼻舌身意相随一场,又何必耿耿不忘?”
岳旻点点头,“落红春沼,来年必有新枝更发! ”
“正是,正是!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注18)!”
注11:引自《道德经》,意为:怀有深厚德性的人,如同婴孩一样纯真。
注12:英国在万历坤舆万国全图中称为“谙厄利亚”,至明郑时期称为“英圭黎”,康熙后期改为“英吉利”,这里为叙述方便,直接将其国名改为“英吉利”。
注13:引自明代魏时敏《残年书事》:“待到春风二三月,石垆敲火试新茶。”
注14:引自清代董榕《芝龛记》,主要叙述明代女将军秦良玉、沈云英战功的故事。
注15:引自明代朱由检《崇祯帝御制诗四首》。
注16:引自《道德经》,意为:意思是人说的话多,往往会使自己陷入困境,还不如保持虚静沉默,把话留在心里。
注17:即文徵明。
注18:引自宋代苏轼《赤壁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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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沧海横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