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扫墓,不如算作出游。岳氏迁居川蜀,迄今不过四代。依山傍水、占地三亩的墓园中,唯矗立岳维申及其夫人孤独的坟茔。陆谷与黄思肖跪在石拜台前,被领着稀里糊涂磕了几个头,就抓了供桌上摆好的时令瓜果、细巧点心,兴高采烈地往草丛里闹去——岳家人祭拜祖先,与黄思肖何干?偏他与陆谷一见如故,聒吵着坚决要跟来。柏树浓荫如幄,将孩子的欢笑声隔远了。留在幄中的岳维申和江霖烧完纸钱,用近处的溪水洗净石碑、石台,又向坟头添了几捧新土。遵儒学之教义,来祭子孙“如执玉,如奉盈(注1)”,需婉容虔诚,恭敬谨慎,然而他们的沉默掩盖着不同心思:两年之前,岳维申在睡梦中悄然西去。老人家高寿,又走得安详,这让亲见祖父母饱受病痛折磨的江霖十足羡慕。而岳旻对祖父印象不深,加之昨夜母亲良久的埋怨,父亲隐晦的叙述,记忆中那张布满皱纹、仿佛永远在思考中苦闷的圆脸扭曲变幻,于他已如素昧平生般疏远,“同云,我们走吧。”
江霖从岳维申的碑后绕出,笑道,“我正拜阅令祖的墓志。”
“是吗,”岳旻心烦意乱,阴阳怪气得毫无道理,“那么祖父生平,你已知晓得比我多了。”
坟园边上便是守墓人的院子。一家人头回见到岳旻,坚持要留他们用饭。陆谷和黄思肖舍不得院中新结识的玩伴和小狗,也在软磨硬泡地请求答应。岳旻与江霖不能推拒,遂坐到栽满花草、药材的土墙下,捧起主家只在贵客临门时冲泡的粗茶。闲聊漫无目的,江霖一面应付好友的发言,一面盘算自己的事情,忽听岳旻话锋一转,郑重其事地说道:“当年你我祖父谈论治、道两统,令祖以士子行道,为君王屈之,不得独立之学问,自如之思想。便或有之,难逃身膏斧镬、言遭焚弃之殃。唯是天子抡材,不求德而求忠,不求疑而求信,不求直而求服,不求贤而求谄。‘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注2)’,韩昌黎以此为文王之至德,不亦惑乎?”
“家祖驳之,以天地间必有一脱离人治之道统在。在民间而为礼,非繁文缛节之礼,乃为合众明分、辨异序位,使人人愿遵,人人易行,人人得利,上下相交而不相乱;在国朝而为法,非太(河蟹)祖所言之‘防民之具、辅治之术’,乃为生众民以各得其所,象天道之损余补缺。然则孔孟游国遇君而偃蹇同,朱王为学从政而功业异。所谓圣贤修百王之法,应当时之变(注3),其果真有‘天视民视、天听民听’之说欤?”
自今早随母亲拜会赵府,岳旻的兴致便一直不高。适才又听他袒露大段疑惑,江霖的心中已有计较。“可曾闻天启年间,余姚有一邱生者?”
“不知是哪位贤达?”
“实是家乡一落魄书生,寒窗苦读二十余载,见仕进无望,遂托人在县衙寻一差事,勉强糊口而已,”江霖笑见岳旻一脸的失望,得意道,“县令久困于记诵之学,溺于科举之文,催科、词讼、簿书、期会,皆赖熟练之书役为之办理。铨选可疾可滞,处分可轻可重,财赋可侵可蚀,典礼可举可废,人命可出可入,讼狱可上可下,工程可增可减,使费既赢,则胥吏援案以准之,求贷不遂,则其援案以驳之(注4)。邱生投身贱役,虽失荣进之阶,文人风骨犹存。凡遇讼案,必检阅律例,妥为定判,绝无伺机讹索,图谋鬻狱之利;凡值征纳,必恤苦怜贫,如实办理,绝无上下其手,鱼肉无势之民。如此人物,得民心而不得官心,纵称颂于众口,仍难免杀身之祸。某年除夕,邱生留守县衙,被同僚杖毙于高墙之中。”
“竟有此事。”
“姑妄听之便是。”
岳旻意识到江霖在编故事消遣他,神情颇为怨愤,“一心幽微,满口荒唐。同云,你总是这样。”
“何如改作‘人心幽微,世事荒唐’,正为麟趾兄宏文作注,”江霖呷了口茶,眼底闪过一线狐狸般的狡黠,“荒唐地生荒唐事,糊涂人饮糊涂酒。可惜此间无酒,劳心人,且饮一杯茶吧。”
岳旻依言照做,“稽诸历代往史,总是奸诈胜过良善,功利胜过道德,强权胜过正义。百余名帝王,不过一秦始皇耳,道则不可见,用则不可知(注5),令天下敬而效之,何如令天下惧而从之?秦制两千年,便只有主而无君,有奴而无民。既无君,何有王道?既无民,何论民心?悠悠青天千丈高,岂见人事细如毛?野夫空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注6)。”
岳旻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久不闻江霖回应。看天际山影倒映在他的眸中,岳旻知道,好友的思绪已越过现世的利钝,又去追究难以猜解的“道理”。“公其必优于私乎?”他突然出声,“举正正之旗,竭天下之财力以为国用,必优于人人各谋其私,各营其利,上下相瞒以保全细民身家乎?”
听似莫名其妙的谵语,却正中岳旻的心思。他的话中带上些许不甘,“既已打卦占卜,何不顺道问问神仙?”
江霖指指他的胸前,交叠的襟衽下,隐约凸起一本书的轮廓——这便是岳旻今日心情不佳的症结所在。他取出书,递与好友,“祖父临终前,将仕顺十年之经历录为一册,并于扉页大字注明,唯你我可启此书。”
江霖向岳维申的遗物拜了几拜,顺理成章地展卷而阅,“令祖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注7),真圣人也!”
“非也,非也。我闻圣人能远其子,不远其孙(注8)。”
岳维申晚年出山,在顺朝沉浮十载。江永从四方来信里关注着老友的动向,也常避开岳旻,与孙儿私下讨论。江霖听出同伴话中的讽刺,讪笑道,“对子议父,已属非礼,况祖辈耶?愧甚!愧甚!”
衣锦还乡两月后,岳维申病逝。命不久矣之人,犹有书中如此清楚的神智与强劲的笔力,一道石破天惊的猜测浮现于江霖脑海,他没有作声,继续看向书页。
自前太子李亨称兵拒命,败死于街衢,顺朝的局势便无一刻清宁。你方唱罢我登场,斗得血流成河,白骨支天,只为一人作了嫁衣裳。联手陷害李亨的人员首先分化,周洛倚仗皇帝的宠信与军队的拥护**朝权,作威作福,不可一世。李鼎对他猜忌渐重,利用连璧、张业等一干勋贵及以孙立言为首的文官集团百般制衡。直到乾宁二十三年,即延兴十一年长沙之役大败,顺军仓皇撤离湖广,李鼎才借机彻底清除了周洛及其党羽。自此顺朝由“抗宣”转而“抗景”,收束东、南战线,专注于光复河套地区。勋戚、文官顺势上位,君王不唯没有欣喜,反对他们的提防更甚于周洛——李鼎出身贫民,深知官绅豪族曾如何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纵然江山改换,不过如巨兽换皮,皮下骨肉未变,文人与官僚的毛发重新依附皮上,仍然口诵着“仁义道德”,继续吸噬民脂民膏——何况毛发自以为采尽天地之精华,还要将这套厚黑学问与万贯家财传于一代又一代的小绒毛呢!李鼎重武以抑文,既没有保证将帅们永远听命于他,又不能阻止勋戚与文官暗中勾结。而太子李元失去周洛的庇护,地位日益受到皇次子李利和他娘舅孙立言的威胁。“选贤于野,则治身业弘;求士于朝,则饰智风起(注9)”,李鼎百计求起振,最后将目光投向西南——他以太傅之位相许,恳请大儒岳维申出山相助。
岳维申毕生之夙愿,在为天下寻一有道之君。江永固然当世之豪杰,然多谋而少决,终生困于“忠义”二字,不能有为。赵煜阳总督西南,足具王霸之资,可他秉承江永的意志,可以割据但绝不称王。维申先后辅弼二人,始终不甘心沉于下僚。李鼎虽非他心中的明主,却愿将参预朝政、教导太子的权力倾囊相授。维申以乱世驯致太平者,一则曰“华夷之辨”,二则曰“君臣之分”,纵观天下,能抗御夷狄而为万乘之主者,唯李鼎差强其意。于是在乾宁二十七年,他策杖出山,随即被拜为大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
李鼎之得维申,如鱼之得水。国朝战事倥偬,百废待兴,欲取钱粮不于民而直接于官,唯“犯上谋逆”与“贪赃枉法”两法可用。李鼎亲手处置了几名京中巨贪后,将“肃贪翦逆”之令推向民间:帝国的巨手伸向每一位官僚、士绅、富民之家,上有阉宦、禁军的严酷审查,下有百姓、家仆的诬妄告发,中家以上,几乎无人能逃脱抄家刑人的厄运。然而皇帝除恶犹恐不尽,为防鹰犬们私相包庇,特地为各府各县定下“谋逆”与“贪赃”的员额,不达此数者,监察官与涉事人一体同罪。岳维申对宣太(河蟹)祖“上下相维以制其中”的做法推崇备至,令事态一再扩大,受殃者由官僚而胥吏而乡绅而富民,火炎昆冈,玉石俱焚,而上位者并不吝惜。他们费尽心机将全国百姓打碎成一盘散沙,正是为让帝国——这只不知疲倦、永远饥饿的毒蛛吐出绵密的丝网,牢牢掌控国中一切民力、物产。乾宁三十年,李鼎收耕地于国有,实行全民屯田,每十户立一甲长,十甲立一里长,平时务农,农闲练武,有事出征。次年,在城镇组织同行公会。里长与公会会长直受县令管辖。那些在苛政下苟全性命的各级官吏栖栖遑遑,不敢擅作威福,凡事唯皇命是听。“政作民之所恶,民弱,民弱则国强(注10)”,当顺朝举全国之力收复河套地区,王朝内部已是民生凋敝。突如其来的一场雪灾,各地薪食俱尽,民冻饿死者日以千数。朝廷下令赈济,可粮仓空如悬磬,从南方低价购进的一百万石粮米,有多少落进王公贵族、各级官吏、会长和里长的囊中,有多少真正发给了饥寒交迫的平民?
随粮米运输一同发生的,是顺朝重大灾情的泄露。岳维申在长安捱过一个摧心剖肝?的新年,意外等来好友赵瞻的造访。赵瞻自成都远道而来,只为劝说维申废止“全民屯田”和“组建同行公会”两项苛政,重行前朝“百姓各耕其地,工商各事其业”的旧制,“得地失人,地必随人而失。强秦三世而亡,岂能忘耶?”然而大顺的战车隆隆开动,鞠躬尽瘁的一国宰相也同曾经的李亨、周洛、孙立言一般,被冷血的君王狠心弃置。众目监视之下,维申长叹一声,将赵瞻送出府外。
赵瞻有故交在长安,借宿于斯,那夜本可以平安无事。然而变生于不测之间,乾宁三十七年正月二十二日夜,太子李元发动政变,蛰伏已久的兵马漫过寂静的街巷,顺手将无处躲避的赵瞻斩杀道旁。
次日凌晨,宫城破,顺太宗李鼎驾崩,李元登基,是为顺惠宗。
次月,被册拜为司空的岳维申引疾致仕。天子诏赐黄金百两、绢帛千段,派遣车马夫役将他礼送还乡。五月端阳节,维申骤然辞世,享年七十五岁。
维申仕顺十年间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大至朝廷政策如何颁布,小到与宫中内侍的每一次交接,都被事无巨细地记在这本书中。孩子们的笑声穿透晴空,催着江霖把书翻得再快些。嬢嬢来请他们用饭时,他正囫囵翻到最后一页,映入眼帘的是岳维申的七律绝笔:
“看尽兴亡泪不收,事秦十载雪盈头。
直树空作浮江木,积羽枉沉芥子舟。
魍魉相偶休言异,蟏蛸为邻莫论愁。
枯眼勉收败棋阵,老去难逃后死羞。”
“祖父并非寿终正寝,”岳旻垂下头,声音低沉而哀伤,“他是服毒自尽而亡的。”
竹丛覆雪而峭立,细叶倒挂,根根如锋。谢道韫身披大红斗篷立于竹下,眉眼深邃,望向天边浅淡的山影。作画者在山后的空白处题字:“肃肃林下雪飞高,吉甫作颂念唐陶。身世飘零风吹絮,慷慨抽看杀人刀——甲寅仲夏江颢于金陵。”
“这便是沈潜所留之物?看上去不似作伪,”赵晳将画作小心卷起,“家母亦藏有令尊真迹,同绘名姝,咏赞者李清照也,布局与此相差仿佛。”
“昔日先父与友宴乐,见一婢女善弹古琴,即兴挥毫,作《文姬归汉图》。由此发端,而后陆续为上官婉儿、李清照、谢道韫绘像,四幅并列,合称《四才女图》。今《清照寻诗图》、《道韫咏絮图》下落已明,其余两幅犹如山河破碎,不知归期,”江霖支起窗棂,看沉睡的莲塘被月光涂抹成一片墨绿,“金陵城破时,沈潜携此画仓皇逃亡。他给我留下字条,称画中女子肖似我的母亲。”
泪珠在眸中凝结,江霖没有去揩,任由它们滚出眼眶,在面颊风干。
“阿寿,沈潜的话,并不能尽信。来日回到保宁,何不去问问家母?她也曾真正见过公主殿下——”
“姐姐不必挂怀,我都省得,”江霖转回头,嘴角划过一抹苦笑,“他们接受优待条例了吗?”
赵晳这才想起今晚的来意,“沈潜一直守在王宫门口,优待条例刚送到,他便欣然接收了,”她随意翻看着表弟案头的书册,阖页时鼓起一阵微风,吹下张折痕深旧的字条——“天下大旱诞江霖”,分明是林萱留给幼子的唯一手泽。赵晳故作镇静地把字条夹回书中,看江霖也装作不知,“幸亏是他,换作褚健,还不知要纠缠到何时。霖弟,咱们这位远方表兄,你认为值得信任吗?”
江霖沉默片刻,再次拔座走到门口,对守在外面的小厮吩咐道,“阿笠,阿笈,我这里没什么事情,你们先去休息吧。”
他将门窗一扇一扇关紧。蝉鸣与蛙噪消隐之处,填进赵晳心头的不安,“昔日唐王暴薨,群臣同室操戈。沈潜见国事浸不可为,遂转投桂王门下。虽难称忠,亦是情有可原。”
“我必与其交,却绝不信他——不过非因此事,”江霖斟酌再三,终于决定如实相告,“江帆世伯曾经拜访余姚,与祖父谈及金陵之事……母亲临终前,尝请世伯榻前一晤,一则将我托付于他,二则主动谈起兄长之死。她对世伯说,是沈潜害死了兄长。”
赵晳险些惊跳起来,“什么?”
“彼时母亲病势极沉,又饱受丧子之痛,失态于风声鹤唳,也是可能的,”江霖抬手摩挲着卷轴,实在不敢打开,“然而个中诸多疑点,便是沈潜也不能解释清楚罢:公主府的长公子,分明受到严密看护。何以在平日玩耍之地,突然被奸细抱走?且那奸细为何只抱走兄长一人,却将同行的沈潜毫发无伤地放过?那日真是巧了,两人偏玩的是捉迷藏。兄长已被抱走许久,姑姑、小厮们才匆忙到处找人。在此之前,沈潜已徒劳寻了兄长几个时辰,为何笃定他没有走失?”
“舅母当真不惜己身,将此事反复推演了许多遍。”
“相隔年久,过往要证具已泯灭,我不能作任何断言,”房中灯火明亮,照见江霖面色苍白如寒冰,“但是我娘不喜欢他,而他,到底活过了那场浩劫。”
注1:引自《礼记·祭义》,意为:好像拿着贵重的玉,又好像端着满满的一杯水。
注2:引自唐代韩愈《琴曲歌辞·拘幽操》,替当年被商纣王囚禁在羑里的周文王作。
注3:引自先秦荀子《荀子·儒效》。
注4:引自《光绪朝东华录》。
注5:借鉴自《韩非子·主道》,原句为: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意为:君主的统治术在于隐蔽,使臣下无法测度;术的运用在于变幻莫测,使臣下不能了解。
注6:化用唐代刘叉《偶书》: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注7:化用《论语·述而》,原句为:子曰: “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 ”意为:孔子说: “你们这些学生认为我有所隐瞒吗?我对你们没有任何隐瞒。我没有什么行为不告诉你们的,这就是我孔丘的为人。 ”
注8:化用《论语·季氏》,陈亢得知孔子教子与教授弟子的内容一致,赞其“君子之远其子也”,即“君子并不偏爱他的儿子”。
注9:引自《宋书·列传·卷五十五》,意为:在民间选择有德行有才能的人,国君就能修身立业;在朝廷选择士人,巧饰才智的风气就会兴起。
注10:引自《商君书·弱民》,意为:政策制定的是人民所憎恶的东西,人民就弱,人民弱,国家就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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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沧海横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