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其他类型 > 何处问长安 > 第88章 歌声高处(二)

何处问长安 第88章 歌声高处(二)

作者:不窥园主人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3-12-18 11:20:12 来源:文学城

潮涌的人把他们推搡向前,踉跄着跨过门槛、石桥,一直滚到文庙前的空地上——前方堆满了人,脚步已然滞住,后方的人浪又一股一股地涌上来。江颢如浮萍般左右摆荡,额前很快覆上一层薄汗。他的身材并不高大,踮起脚尖也只能从层叠的耳颈间看见半个桌角。“请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年轻的生员翻上案桌,一下跳入江颢的视野,“唯天之将丧斯文,实系兴衰之运,士亦何负于国,遽罹斥逐之辜(注6)。小子愚顽,擅作卷堂一篇,诸公宽饶,尚祈姑妄一听!”

生员因故集体罢学,谓之卷堂,书文以明志,即为卷堂文。在场众人拊掌叫好,几乎把那人的慷慨陈词完全淹没。江颢被吵得头脑发昏,心情也随之大坏。他无法骤然走脱,索性且让且退,顺着人墙的外围踅进大成殿中——彼且急掷其身于火聚,我方退避三舍得清凉。如今世降而风微,道衰而日甚,往圣先贤寄食在此落寞得很,自己初来乍到亦不知如何求容,何妨澄心默对,彼此做个伴吧。

“……慨祖宗之立法,广学校以储材;非惟衍丰芑以贻后人,盖亦隆汉都而尊上国(注7)。方今治道休隆,德化浃洽,圣天子网罗贤才于草泽之中,赐廪稍以养之,选师儒以教之,设职官而委之,治天下而共之,非为一人一家一族之私利,实为万方万民万世之福祉!然而功业未毕,竟有奸险巧佞蒙天蔽日,置圣朝仁政于不顾,敲扑群氓、鱼肉士绅、混淆真伪、颠倒忠奸。催缴逼捐之下,黔黎号寒啼饥,锥心而泣血。谩告诬奏之前,士子蒙冤受辱,忍气而吞声。读书之人,食国家之廪气,当以四维八德为仪范。不料竟出此衣冠禽兽之辈,生员愧色,宗师无光,遂往文庙以哭之(注8)……”

蚊蝇般的嗡嗡声回荡在大成殿中,江颢已将《礼记·儒行篇》背过一遍。那还是他五岁开蒙时,先生岳维申逐字逐句教他记诵的,无所谓是否懂得,只像是用钻凿把字句刻进了他的脑中:其道“儒有居处齐难,其坐起恭敬,言必先信,行必中正,道涂不争险易之利,冬夏不争阴阳之和,爱其死以有待也,养其身以有为也。其备豫有如此者(注9)”。反观当今“儒者”,宁计生民之命,唯利己而自足,凭一贪婪竞进之心,非钻刺以媚势,即倾轧而相仇,哪里还有“大则如威,小则如愧(注10)”的古君子之风?

江颢叹了口气,起身走到至圣先师的神位木龛前。他想拈支香,却发现鼎炉已被香灰填满,低头望向供案,见木簋中的米饭也已落了一层浅尘。江颢把脏污的部分扣下放入口中,放久的米粒又干又硬,硌得牙疼,“握粟出卜,自何能穀?”他喃喃道,“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注11)。”

殿外忽又腾起一阵喧嚣,生员举子们听完了演说,正在“请诛贼臣”的请愿书上争先具名。

青色襕衫翻动、堆叠、推搡、撕扯,江颢望着,耳畔响起蒙师的话语——郑重的,庄肃的,带着凛然不可违逆的循循教诲与殷殷嘱托,继而又被父亲出声打断。无论是浙东新政还是广西捐监,他的态度向来现实:孔孟程朱之道,他崇敬有加,却不拿来济事,官绅士宦之辈,他且用且防,从不与之为伍。“官绅之于朝廷,譬如枝叶之于树木,纵有引蠹集豸枯槁摇落之患,终究归于尘泥,不致伤及百姓根本”——然而若不为争一寸日晖,根本为何生枝叶,若以半世荣华,换得虫穿蚁蚀,枝叶又何有于根本?江颢品出父亲声音中清寂之十一,周遭也渐归于沉静。

“小子听之!”一道陌生的声音乍然响起,金声玉振一般,携天地万物之浩荡、百代光阴之远缈,不经由耳廓,而直接灌注到江颢的脑海,“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注12)!”

岳维申本是江永的幕僚,赵煜阳接任四川总督,他又以西席的身份伴其左右,名为传道受业,实则协理府事。临行之前,维申拜访江府,江永邀他在书房促膝长谈,又命江颢侍茶,在一旁洗耳恭听。

他们从魏晋乱世说开去,细数佛老之学如何灭裂君子之教。永嘉之后,五胡乱华,南渡衣冠以玄虚害国,反是北方醇儒立身虎狼丛中,自立纲维而传道不辍。于是拓跋氏革面而袭先王之文物,宇文氏承之,而隋以一统天下。苏绰、李谔定隋之治具,关朗、王通开唐之文教(注13),及至韩愈,则辟异端,明道统,阐先圣之说而为后学之阶,“儒者之统,与帝王之统并行于天下而互为兴替。其合也,天下以道而治,道以天子而明;及其衰,而帝王之统绝,儒者犹保其道以孤行而无所待(注14),”岳维申总结道,“一姓兴亡,仅治统之继绝,道存乎人,亘天垂地而不可亡者,勿忧也。”

“崧翰,你知我治学未粹,不敢与君论道。只是孔孟为万世之师表,犹需周游列国,待善贾而沽。朱子集诸儒之大成,诬为伪学罪首,竟愤郁而亡。秦有焚书之灾,汉有党锢之祸,唐时清流被屠,宋时朋党相争,至于圣朝,则有南北榜案,方孝孺案,左顺门案,魏忠贤案……道存乎人,道统不曾断绝,皆以人未尽亡。然人之存亡,乃人主决之,非道佑之也。”

“恒之兄此言差矣。道之传也,如火之燎原,水之就下,不可驭御逆拂。人主纵得一时之势,岂有万世之权?荣辱褒贬,终难逃史笔人心。”

江永没有当即回应,只是侧身看向好友。他的眸中跌宕,浓密的悲寂一层裹着一层,叠至中心,化为一声疲惫的长叹,“为政者,不敢稍有侥幸。火之燎原,固然煊赫也,然悍虏刈禾芟草如维扬者,即可扑之于白地;水之就下,固然澎湃也,然贼寇截水断流如西北者,便可止之于空崖——好一个伏尸百万,血流成河啊,”他蹙起眉间,“前宋有靖康之耻、崖山之难,固知道德文章不敌金戈铁马,峨冠博带难为万里长城。道学也,礼教也,譬如鼎俎之雕镂,华裳之黼黻,非有烹食御寒之用,不过附丽皇极,以彰金瓯之盛也。”

“儒者于道德教化、彝伦理叙功不可没,岂是‘附丽’二字可以掩障的?”

“孔子之前,便无道德彝伦否?”

“尧舜亦是道统!”

“此乃后世儒生之言也。尧舜乃上古圣王,所行人主之道,非儒非法。后人尊之为道统之始,譬如开国之君奉其祖先为帝,有其名也,而无其实也,”江永不以为然,“至于道统,起于圣王为君之时,不过治统之一脉。仲尼师文王、兴周道而未果,明其旨归而传及后世,汉儒承之,故高祖以礼乐别尊卑上下,孝武以崇儒息百家之言。至于韩、程、朱、王,无非君王用而赳赳如腾骥之骏,君王弃而累累若丧家之犬。虽言‘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亦不过如孟子之善独,箕子之待访,何曾违君王之命而力挽狂澜,舍治统之轨而独擎青天?”

座师杨光中终不能行废君操柄之事,或许根源正在于此。江永沉吟片刻,没有将此话说出。

岳维申一生笃信仁义之学,万无法接受江永如此黩圣叛道。他曾以为天下所极重而不可窃者二:天子之位也,是谓治统;圣人之教也,是谓道统(注15)。二统合而治,二统分而乱。读史日深,又索出周召共和与“王与马,共天下”的旧事,兼及本朝万历年间涉川摄政,揽权于帝侧,咸嘉年间光中废帝,专断于内阁,便开始细思君主是否为治统所必需——然而无论如何,道统是无可否认的,“秦汉以下,江山几易而道统不绝,其明伦、察物、敷教、施仁之功,明明赫赫,安能抹杀?”

“不敢忘也。然而若无黎庶生生,便无明伦察物之用,若无君主建国,亦无敷教施仁之所,”江永又把话说得明白些,“说到底,只是不能独立成事罢了。”

“便是只能从君?”

江永垂下眼眸。

“若夫天子之位,窃之者非小人、奸佞,即盗贼、夷狄,得国不正,又岂能永世而全身。何况传之子孙,欲以一姓之私利夺天下之公义,再穿凿先王之至教,譬如沐猴而冠,唯沾沾而自喜,不知将获罪于天——王朝无三百之数,胡虏无百年之运,道理正在于此,”岳维申将自己的思考坦诚相告,“当有一人掀翻此溷浊天地,或黜昏君而择贤秀之人,世代禅让以杜私图,或废帝座而设执事之署,诸事共议以行善政——此皆合道、治二统而济国长民之道也,江公意下如何?”

“若如崧翰所言,所谓道统者,在朝存乎公卿,在野存乎士绅。今观庙堂之党争,府县之民乱,见彼等以陆王任情、程朱牟利、孔孟杀人,仍觉其可济国而长民乎?”

“彼乃道贼,不可承家国之重。”

“却是遍地道贼,戕害多少仁义,”江永应道,“千载疏解,何物不成名相。崧翰却迟迟不肯勘破,一何可悲。”

“可悲”二字带上些许嘲讽与自嘲,听得岳维申脸上火辣。是啊,天理渺远,人欲却近,世之熙攘,终归是背前者多而忘后者少。贞莹内精者,众人是之,却贫病饥寒,软诡歊欹者,后世非之,却光烂门闼,世事由来颠倒如此,而儒者哺糟啜醨,恍若未察。前者亡而后者存,历经千淘万漉,终于更易高卑,“还请江公教我,华夏之前路,更在何方?”

“近来观史,从陈涉世家读至太(河蟹)祖实录,”江永略一停顿,又道,“再览全寿、李翊之文档。某之愚见,许是应向下求。”

江颢见岳先生的茶杯长久地悬停在空中,又随叹息一同落下。“恒之兄,”他敛起眸中惊畏与犹疑的光芒,低声告诫道,“你走得太远了。”

至于是偏离太远还是超前太甚,他却没有说清。

腾起的喧闹霍然摇动黄色幔帐。江颢从回忆里抽出身来,抬眼看向木龛。至圣先师在画中双手交叉端举胸前,神情温而厉、恭而安,回答却被无来由的寒风吹散了。“嘭——”殿外的案桌翻倒在地,砸出汹涌嘈乱的嘶吼与哭嚎。江颢快步走出大殿,正看见一众身着窄袖、手持棍棒的皂吏在学子间扑打。他们的脸上夹杂着官对民、贫对富、贱对贵、自己人对自己人的独特的凶神恶煞,棍下衣冠零落、斯文扫地,更有惨呼连连。他急忙上前制止,却被人抢先拉住了手臂,“江公子,可算找到您了!”

江颢回头望去,“庞师爷,你快让他们停手!”

“依着太(河蟹)祖定下的学规,一切军民利病,工农商贾皆可言之,惟生员不可进言,更何况聚众为乱,”庞师爷无动于衷,“这些相公们心火太炽,听不下小老儿的肺腑之劝,也只好以热治热,看能否逆取而得了。”

这哪里是无能为力,分明是有意报复,江颢大感不悦,“彼皆功名在身,岂可受棍杖之辱?学子再有不是,大成殿前,也不容尔等这般放肆!”

往日里温文尔雅的公子忽然言语激切,宛如玉树结霜,显出少有的峥嵘来。庞师爷一愣,待缓过神来,朝院中挥了挥手。正在穷追猛打的役吏纷纷停下脚步,放那些鼻青脸肿的儒生逃出学宫。

“江公子,城中纷乱,还请随下官返回府衙——暖轿早已备好,现就停在学宫外。”

“那他们呢?”江颢指着墙边一排五花大绑的士子问道。他们中有人眼眶青肿得厉害,几乎不能视物,有人满脸血污,原是被砸破了头皮、打断了鼻骨,在青色的襕衫上染出点点红梅,还有人折了胳膊或小腿,正倒在地上痛呼哀嚎……江颢走近,认出当初桌案上慷慨陈词、人群中分发卷堂文的青年,至于那些面生的学子,想来在面对役吏时曾反抗得最为激切。他来回辨识数遍,确认其中并无表兄沈迈与汪典、范敞两位好友,在心里暗暗舒了口气。

“此皆纠党闹事的首犯,需带回府衙详加审问。”

事体无有不明,轻重却由心证。“诸生为萧公而来,听讲问学,不能称为纠党,足迹未出学宫,亦非算作闹事,”江颢辩白道,“亲民官者,不可令读书种子断绝。还请朱公与庞老网开一面,莫要革其功名。”

具功名者,既免于编氓之役,不受侵于里胥,又得于礼见官长,而无笞捶之辱(注16)。庞师爷看穿他的心思,只是微笑,“全府刑名之事,一凭府尊察断,非小老儿所能过问。幸而江公子袖手在旁,不曾受人蛊惑,不然兴府尊雷霆之怒,恐要令彼罪加一等了。”

话中隐有威胁之意,江颢不好再争,只请求为身受重伤的学子松绑疗治。在庞师爷勉强答应并履行承诺之后,他才搀起那名视物有碍的青年,沉默着跨过棂星门和泮池,又向等在戟门边的范敞拱手告辞,随师爷缓缓走出学宫。

注6、7:引自宋代周密《齐东野语·杭学游士聚散》。

注8:引自清代金圣叹《卷堂文》。

注9:引自《礼记·儒行篇》,意为:儒者的曰常生活相当严肃,其一起一坐都恭恭敬敬,说话一定要讲究信用,做事一定要讲究公正。在路上不因路的好走难走这等小事就和别人争吵,冬天不和别人争有太阳的地方,夏天不和别人争有凉荫的地方。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爱惜生命以等待时机,养精畜锐以备有所作为。儒者的瞻前顾后有如此者。

注10:引自《礼记·儒行篇》,意为:在处理大问题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处理小问题时,毫不马虎,好像心中有愧。

注11:引自《诗经·小雅·小宛》,意为:抓把米去占一卦,看我何时能吉利?温和恭谨那些人,就像站在高树上。担心害怕真警惕,就像身临深谷旁。

注12:引自《孟子·离娄上》,意为:清的水洗冠缨,浊的水洗双脚,这都是取决于水的本身。

注13、14:引自王夫之《读通鉴论》卷十五。

注15:引自王夫之《读通鉴论》卷十三。

注16:引自顾炎武《亭林文集》卷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8章 歌声高处(二)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