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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 第68章 东君易主(一)

作者:不窥园主人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3-05-22 12:32:42 来源:文学城

北兵退了,城空了,焚尸的烟气终于散去。风雪大得没有缝隙,直把人抛落在猝然而至的空寂里。赭黄的土地打开方形的通往冥界的大门,许煜阳将寄于灰烬上的残魂放入,随即阖上无告无餍的口,任松土在自己身上一点点凸起来。自此,划破的雪屏被重新修补,天地之间再次合拢。阳世与阴间隔着土丘遥遥相视,悲悯的泪水垂下去,刺骨的寒意渗上来,煜阳瘫坐在雪里,沉于眼底的依旧是入城时的满地尸骸。

“天寒地冻的,喝口酒暖暖身子吧。”

赵煜阳一惊,终于从漫无际涯的幻梦中清醒。他看向说话之人。一张棱角分明的瘦脸,上半边冻得铁青,下半边被枯黄的髭须包笼,北风一吹,露出没有血色的薄唇。两枚瞳仁兜在深陷的眼眶里,闪动的坚毅的光芒遮住那几分病态,连带让整张面孔都明亮起来。“多谢,”煜阳双手接过酒壶,“南阳王殿下金枝玉叶,本不应亲临战场。然而圣驾西狩而回銮,京师屡危而复安,今天下人心未定,为避护嫌疑,不得不偏劳殿下随臣北上。还望殿□□谅个中内情,多多包涵为盼。”

昔日胡马压境、京师告急的消息传到赣中,林新梓当即散尽家财,招募八百乡勇北上勤王。他们星夜兼程,快疾不比官军兵败,待七零八落地赶至南京,只看到北兵奔逃时扑甩的发辫……江永有心辟易,屡次借故婉拒他的拜帖,暗中却令煜阳邀他渡江救援扬州,一则助其获立战功,重封唐王,二则令其远离京师,避免宫中猜嫌。林新梓何尝不知江永的深意,他向土丘添了一抔土,苦笑道,“江公苦心,让新梓这个破落户亲眼来观百姓疾苦。昔日新梓受困高墙,虽屡遭冤虐,却尚有书读、有饭食、更无风雨侵扰之忧。反观扬州之民,他们何其无辜,却横死刀锋之下,痛吟血泊之中,唯有荒郊之埋骨,岂有牢狱之蔽身?悲凄至此,天道何论!”

“殿下险阻备尝,犹能心怀仁慈,真乃家国之幸,”空气被寒风冻结、压紧,沉沉地压在煜阳的心上。他抚摸着掌下冰凉的墓土,只觉任何怨、恨、伤、痛都是那样无力,“古人云,国之兴也,视民如伤,其亡也,视民为土芥(注1),如今生民埋骨荒原,真做了土茅草芥,幽怨干天,速患何极!”

“若未来世,有诸下贱等人,或奴或婢,乃至诸不自由之人……乃至一七日中,念菩萨名,可满万遍。如是等人,尽此报后,千万生中,常生尊贵,更不经三恶道苦(注2)……”

僧人的念诵声夹着笃笃的木鱼自远处传来,苦难的灵魂已脱解往趋他蕴,独弃未亡人于绝望的旷野。煜阳缓慢起身,用手掸去尘泥,自顾向城门走去。林新梓跟在身后,听他的脚步一快一慢,仿佛一面被某物拖绊得厉害,一面全力朝无形的障壁冲去。如此走了很久很久,赵煜阳忽然弯腰捧起一团白雪,敷在脸上,任融化的水珠沾湿袖口。再起身时他的脚步重新变得轻快,像是从什么牢笼挣扎出来了似的,坦然在密布的灰云下行走,“江北唯剩扬州,朝廷未任命新的镇将之前,我会在此坚守。殿下万金之躯,诚宜远离兵锋,惜身养性,”他神色平静地看向林新梓,不等对方反驳,又自顾说道,“宋御史以身殉国,灵柩本应由在下亲护回籍,未料扬州局势紧迫,一时竟难以抽身。不知殿下可愿出手相助?煜阳代宋氏一门谢过殿下了。”

明为征询,实则敦劝。新梓心知这是江、赵二人为保护自己早已定下的计划,颔首道,“定不辱使命。”

“多谢,”煜阳向他拱手行礼,冻得通红的脸上满是水痕,“近日太后回銮,舟行水路多有不便,还请殿下预为之备。”

“放心吧,在下会绕道以远跸銮,只是恐怕要让宋御史毅魄晚归、家人苦候了。”

赵煜阳想起自己的父亲,目光逐渐沉暗。世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想,若是民族的脊梁尽被折断,那它的存亡还有什么意义?

煜阳看向林新梓的目光中带着义无反顾的孤勇与望眼欲穿的渴求,走近的脚步先快后慢,最终在距他一拳的地方停下。新梓心下一惊,还未后退,手臂已被煜阳牢牢握住,“赵将军,你这是——”

“江总督让我给殿下带句话,”煜阳在他耳边轻声说,“灵柩送到后莫要着急归藩,留在绍兴,多陪陪宋老夫人吧。”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大宣的基业由林元乾传到“又”字辈子孙的手上,正好经历了两个“五世”。再实之木,其根必伤,还能指望他们成什么气候?林又深聪颖果敢而懒惰顽劣,又清心志坚定却资质平庸,又汲贪图享乐,尚有余智可贾,等到了眼前这位林又池,不学无术,生性暗弱,竟连一点帝王的资质都挖掘不出,薛青玄默默叹了口气,心想他们可真应了各人的名字:水不再深,只能保其清。清不能保,便去汲泉补滤,等到泉水尽被汲取,却只填出这样一方又窄又浅的池塘。风雨催动,满目的水纹在少年璐王的眼中乱弹,看上去恐惧而无助极了,“为子当孝,为臣当忠。如今陛下生死未卜,我等纵使不能派人寻找、保护圣驾,也应该闭门斋戒、为君祈福。怎能将置此事于不顾,迫不及待地在杭州另立朝廷?”

薛青玄无奈地打量着他,将磨破的嘴皮再磨一遍,“陛下出京前业已病入膏肓,往依之郑朗亦全军覆灭于北兵,情势凶险至此,岂有生还之理?杭州至今不闻,一则以各地扰攘消息不通,二则以京城初定有意隐瞒。然而探马已亲见满城素缟,亲聆百寺钟声,料是国丧无疑,”满城素缟何其显眼,百寺钟声又何其震耳,说不定探马只是遥遥一瞥,根本未抵城下。薛青玄不能完全确认林又汲的死亡,补充道,“何况皇帝出狩,亲藩监国,前有英庙,后有思宗,祖宪俱在,今可施行。文武百官日前朝见太后,请命殿下暂监国事,太后为大宣国祚计,忍失子之痛而亲下懿旨,殿下岂能负此厚望,寒百官之忠心?”

“又池才疏志短,实在难堪大任!”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渗出,“周王寓萧山,惠王寓会稽,崇王寓钱塘,鲁王寓临海,此皆高皇帝之子孙,论智勇论才干论威望则百倍强于小王。薛元辅大可推优而立,何苦令我这个无知小子代行监国!恳请元辅大发慈悲、放过小王!”

薛青玄也跟着急了,“圣子龙孙,论贤则众,论亲则一,时危事迫,岂能因此再起争端?殿下乃神庙之孙,于诸王中血胤最亲、地位最尊,众望攸归,曾无与二。万望殿下早登监国之位,使群臣百官有所瞻依!”

“这……小王还需与母妃斟酌——”

“此事关乎天下,岂可谋及妇人?”薛青玄不顾林又池骤变的脸色,直言道,“君王蒙难,群龙无首,推戴新帝务求分秒必争。江永驻京已占先机,若立别支为储,则以殿下身份之尊,声望之隆,何能容身于新朝?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殿下若有不讳,王妃、世子、郡主焉能善终?”

“无论何人为帝,小王皆会俯首称臣。如若朝廷不满,又池便自请为庶民,从此与老母妻儿隐居乡野,终身不问世事。”

“若殿下坚执不肯,只恐杭州生变。”

“生变?”

薛青玄耐着性子解释道,“文武官僚咸集杭州,力劝殿下监国,于公,则为振旅扶倾、挽民族于危亡,于私,则为仰附鳞翼,立从龙之功业,殿下一再推却,众臣怀怨事小,怀畏事大——若来日新帝责以不忠,殿下尚有以申辩。彼等名列劝进奏表,如何退步抽身?”

“那……他们要怎么办?”

“成王败寇,自古皆然。殿下不死,众臣如何自安?”

林又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薛青玄还未松下一口气,忽见这位文弱的少年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终于明白了何为“投名状”的璐王殿下浑身颤抖、涕泗横流,他像匹被逼到悬崖边的马,临于万丈之深渊,故而进不得,为如簇刀剑指向,故而退不得。云端的寒气吹破了林又池的心防,他扬起脖颈、撕心裂肺地哭叫道,“尔等逼我!尔等逼我!”

然而林又池还是妥协了。正月初八日,璐王在杭州就任监国。他接受了众臣的朝见,素服拜谒了慈禧宫,同林又汲的生母潦潦草草地哭过一通后,又携一班重臣走进自己的书房。林又池并不能记全他们的姓名,他看向薛青玄身侧的长髯老翁,小心翼翼地问道,“卿是何人?”

“禀殿下,在下吏部左侍郎安溥,”安溥将袖中取出一份奏疏,恭敬地呈至又池面前,“臣罄竭精恳,不自忖量,撰成《进取九策》,乞望殿下怜此愚忠,稍加一览。”

林又池接过看了两眼,旋即阖上,赞扬道,“先生真乃一代忠良,今日幸能共任大事,”他又向薛青玄嘱咐道,“今后朝中之事,还请薛元辅与安先生多多商量。”

薛青玄冷哼一声,满脸的不屑。兵部右侍郎朱瀚抢先呛声,“安侍郎专精学术,却不晓实事。朱瀚随王伴驾十余载,殿下何不问我,辄问安家讲话?”

安溥早知朱瀚是薛青玄的爪牙,心中鄙夷更甚,冷笑道,“既是随王伴驾,今日王驾安在?”

“陛下出奔罹难,南京几近失陷,岂是我一人之过?百万官兵,不能拒河而守,满堂朱紫,无人可支一计,及至祸到临头,君父舍众人而西狩,重臣弃下民而仓逃,安侍郎供事南京,如今在杭责我,是百步而后止耶,或五十步而后止耶? ”

“兵部负调兵遣将之责,镇江任保境守土之事,江北沦丧,京城倾危,非尔等之过欤?”

“尔等东林最会颠倒黑白、信口雌黄!前线粮饷告急,尔等不以为意,反而弹劾将官作战不力,力请朝廷缉拿。如此做派,将士岂能效死?”

“我等所劾之人,皆贪贿者、叛降者、溃逃者……”

“好了好了,都不要吵了,”林又池看他们开始翻旧账,连忙劝住,“诸位都是忠臣。从今往后,当同心协力,共扶我大宣江山才是。”

安溥和朱瀚止言,心有不甘地向又池一揖,又朝对方拱了拱手。

书房四壁间还回荡着嗡嗡的争执声,吵得林又池头脑发胀。他抬眼看向薛青玄,见他无所表示,硬着头皮转移话题,“安先生,这份《进取九策》见解颇深,小王才疏学浅,多有不明之处。不知先生可否为小王解答一二?”

“老臣遵命,”安溥持笏而拜,看向林又池的眼神充满坚毅,“回殿下,《进取九策》关涉民政、理财、用兵诸事,然论其要者,则不过四项——用贤才、收人心、破故套、行王道而已……”

“嗯,嗯,”林又池无所用心地点着头,“和气致祥,家不和事不成,《进取九策》所言,先生与薛元辅思量。”

安溥见林又池无所洞见,只会一味地和稀泥,不由气闷于胸,冷声道,“事有商量不得者,如苍素迥不相入。如今日在两浙,当用两浙人望所归。两浙贤才,首推江永,如何坚不传召?”

林又池为难地看了眼薛青玄,弱声道,“却怕江永又来分别门户。”

“只为门户两字,破我乾坤,殿下又听了何人邪说?”安溥的声音愈发激切,“江永如今手握重兵、总督京畿及西南诸军事。莫说来日殿下要继承大业、克复中原,便是今日要立足两浙、收拢人心,无他便都是寸步难行!”

林又池低下头,没有说话。他的心中卷起悔恨的苦海,几乎要从眼眶中涌出了。当初就该听母妃的话,远远地躲开这个苦差事。看这些大臣争得面红耳赤、斯文扫地,哪里是为了国家好,分明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割我的筋肉,食我的脏腑!

他难过地发起抖来,别人也得陪他沉默。过了半晌,薛青玄轻描淡写地说道,“召用江永之事,日后再议。”

“日后,我们还有几个日后?难道京城、四川、湖广的亲王还少吗?”安溥怒道,“薛元辅,您不愿与江永二虎同山,便要逼他另立山头,再与我们同室操戈吗?”

“若江永有心效忠,早该亲自、最不济也是遣使朝见殿下,而非需殿下传信召他入杭。”

“荒谬至极!江永在朝,我等在野,彼着先鞭,我落人后。非他求我,是我求他!”

……

激烈的争吵声再次扑向林又池,敲击着他的头壳,撕扯着他的心神,他几乎要崩溃了。“尔等逼我,尔等逼我!”悔恨的血液流遍全身,在体内愤怒着,挣扎着,叫嚣着,“你们杀了我吧,求求你们,杀了我吧!”

“禀告殿下,操江御史、诚意伯刘孔昭求见。”

争吵声戛然而止,林又池只觉头顶一轻,当即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是京城来的人,快快有请!”

再没有何时比此刻更让林又池感到快慰了,这位自幼失学、全未读书的皇孙在“当政之初”便无师自通地领悟到为君的奥义,与三位堂兄一样,他一下就看透了“修身齐家”的虚伪和“仁义礼智”的无用,在背向元元万民之处拥抱强权与独专,想要倚仗它们、利用它们,汲取无限的力量与财富——而曾经随太祖征伐天下、荣华与国祚息息相关的功勋后代们,无疑是他最好的帮手。昔日与北兵相持江上,别将或败或逃,唯孔昭力战不降,不正说明了这一点吗? “拜见璐王殿下。”身披金鳞甲、头戴凤翅盔的护国英雄向林又池躬身作揖,轻鄙的目光趁机扫过半屋。临难出逃的众臣心怀愧怍,纷纷垂首不言。璐王见状,心下更加欢喜,“诚意伯不必多礼,” 他亲自下位扶起孔昭的双臂,“不知诚意伯此番来浙,所为何事?”

“回殿下,臣奉陛下之命,来杭奉迎太后娘娘还朝。”

听闻此言,众人脸色皆变。安溥眉间一舒,急切地问道,“圣体金安否?听闻近日京师大丧,不是又是哪位贵人……”

“半月前皇后不幸崩逝,陛下下诏举国致哀,”刘孔昭故作讶异,“诸位同僚身着素服乌纱,难道不是在为皇后娘娘戴孝?”

延宕半月才来奉接太后銮驾,分明是江永和刘孔昭故意算好了时间,在等待杭州误会彻底发酵的同时安排妥京城的一切。薛青玄与朱瀚硬是从刘孔昭的脸上盯出了得意的坏笑,像是被凌空抽了一个耳光,咬牙忍住屈辱的疼痛,面色愈发铁青。林又池听说皇帝未死,小小地呼出一口气,却还未等他自以为脱身苦海,苦海又推起惊恐的巨浪漫过他的头顶。在众臣沉默的对峙间,又池“哇”的大哭起来,一下跪在刘孔昭面前磕头如捣,“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刘孔昭慢条斯理地问道,“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都是薛青玄他们的错!他们说宫车晏驾,逼我代为监国,”他哆哆嗦嗦地从袖中扯出半份太后懿旨,又脱下外袍摸索半晌,将被撕烂的后半份捏了出来,“这是太后娘娘催请小王监国的懿旨,小王多次辞谢,却被她们强逼就范。又池对陛下忠心耿耿,此情天日可鉴。请伯爷明察!请皇上明察!”

“这份懿旨未盖太后宝印,恐怕是作不得数的。想来殿下为人蒙蔽,犯下无心之失。待三法司和厂卫查明真相,定会缉捕谋逆要犯,还殿下一个天日昭昭,”刘孔昭见又池破涕为笑,心中鄙夷更甚,“王事适我,不敢慢怠。还请殿下许臣先行告退。”

他拱手再拜,在众人的注目下翩然走出书房。

注1:引自《左传·哀公元年》:臣闻国之兴也,视民如伤,是其福也。其亡也,以民为土芥,是其祸也。·

注2:引自《地藏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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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东君易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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