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无风也起三尺浪,更何况有风雨终朝。胡元秉猝然起兵,江永来不及多作思考,火速集结所有可调动的部队东进勤王。他们甫一出川便遭遇留守武昌的楚兵,交涉无果后也顾不得同胞同袍之谊,直接以密集的炮火清扫江面。江永立于船头,眼见热浪将横截江水的铁索道道熔断,激起的吞天白浪被血水浸染,落下时已深无可深。对面的将领在被强弩射落前犹令还击,然而他们的军心比战船更快败退。川军乘胜追击,将楚兵逼上江岸仍嫌不足,为防有后顾之忧,又将武昌重镇团团包围。楚兵仿照昔日铁铉固守济南之计,悬高皇帝及先帝画像于城头,并书二人神主灵牌分置垛口。众将不敢冒犯,纷纷停了炮火。却不料平日里最温文尔雅的江总督态度最为强硬,“神不享非礼,尔等设太(河蟹)祖及先帝神主于炮火之前,悖逆侮慢,莫此为甚!”他慨然而呼,“我父子两代顾命,今将讨贼定倾,高皇帝在天之灵,必将宥我之罪!来人,开炮——”
很快武昌城陷,江永留秦越安抚城中百姓并收编投降的兵士,自己继续率领大部队星夜兼程。胡元秉出武昌、下九江、破安庆,唯一组织起有效抵抗的江西总督袁攸命丧贼手,其余沿线官兵皆如见鹯之雀不敢一击、裹足之羊不能一前。若非元秉暴毙军中、众将各自为营,恐怕未等江永与郑朗前后夹击,南京已沦于叛军之手。然而内乱还未完全平定,北兵已无视和约悍然压境。京师乃国之根本,江永没有收到勤王诏书,只能暂居九江,一面筹粮措饷一面观望局势,寄希望于程言与江北三镇能够击退敌军、挽救危亡。未曾想这些朝廷供养十余年的大军不仅没有将北兵逐出边境,反被他们驱而来往。更有甚者竟如鱼听鸣榔、鸟惊虚弓,未交一战已望风奔溃。短短十日之内,淮、凤、泗、扬先后失陷,大批将士倒戈助逆。程言殉国、景军屠城的消息传到九江,江永手中的毫笔陡然滑落,在请战的奏疏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墨痕。那时的他尚不知宋景迁将在被俘五日后绝食而亡,但明白恩师此次已是凶多吉少。他顾不得悲痛、震惊,以及皇帝重臣的忌惮诋毁,连夜率领壮大后的川军移舟东下。冯渊本应会同应天、安徽巡抚巡防南京上游的江面,果不其然已经临阵脱逃。镇守京口的黄鹏在败局已定后也扬帆东遁,士兵纷纷卸甲鼠窜,令天堑长江顷刻化为通途。操江御史刘孔昭率麾下三千水师拼死一抗,也无非是阻截后续的部队,对已经渡江并向南京十三道门户挺进的北兵全然无能为力。
不应认为是程督师在天有灵保佑江永的援军及时赶到,而是没有屈服的扬州城——慷慨就义的督师程言、力战而死的数千将士、从容赴井的官绅遗老,以及二十万未食景粟的平民百姓,他们用骨肉磨钝了锋刃,血液浇灭了烟焰,为长久被索取、被压迫、被瞒骗的同胞换来了一线生的曙光。从来该走向覆灭的都只是朝廷,炎黄子孙会在这片土地上百折不挠地生生不息!当一股接着一股的北兵披着硝烟仓皇蹿出城门,江永突然这样想到。他让赵煜阳和岳维申入城清剿余孽、恢复京中秩序,自己又与秦越驰马向西,希图尽快追上逃往皖地的林又汲。
赵煜阳从未嗅到过那样重的血气,它们积在密不透风的宫殿中,将空气压至膝下薄薄的一层——若不然,何以众人皆跪在地上垂泪饮泣呢?外城的喊杀声尚在煜阳的脑海中呼啸,他被司礼监的人猝然拉出战场,由风雪之中往燃炉之地,求问原委而不得,容后觐见亦不允。如今见到此情此景,一路积攒的怨气也如衣上冰雪般涣然而释了。
王秉忠从内殿走出来,朝他躬身道,“赵小将军,皇后娘娘召您进去。”
“这……”
王秉忠见煜阳为难,拉过他的箭袖就往殿里拖,“都什么时候了,哪里还顾得这些,”他小声嘱咐,“娘娘……情况不好,还请小将军莫要……还请小将军虚圆应之!”
吞吞吐吐的话语令赵煜阳愈发疑惑,但他没来及多想,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脚步:皇后仰卧在榻上,虽有锦被遮盖,仍能看见不断涌出的鲜血将床单浸红、浸透,又一滴滴渗进地砖。她像是脱去了薄皮束缚的、软软摊开的机关零件,一缕缕散走生机,只剩下白得发暗的面色与颈间未拭去的发光的汗珠。“臣赵煜阳叩见皇后娘娘!”她的眸中点着将尽的烛火,照向说话之人,又从被中滑出一只手来,颤抖两下召他上前。
“赵爱卿,”夏婉婉气若游丝地唤他,“今后皇子……便托付给你了。”
一名年纪稍长的宫女闻言将襁褓递到他的面前,煜阳看见那人近乎于哀求的目光,又看向那个不成样子的孩子,心下一横,道,“回娘娘,皇子已经不幸薨逝了。”
“什么?”“赵煜阳!”床边久跪的陈公明怒吼道。他还没有扶住猛然起身的皇后,就看她如被剪断提线的木偶一般再次跌到床上。眼睛直直地盯着襁褓,目光炽热异常,像是要拼命燃尽最后一线生机似的。陈公明哭着为她将锦被盖好,见她手臂冰冷,也一道塞回被中,“娘娘,莫听他胡说,小皇子只是……只是睡着了……”
皇后瞪大的双眼黑得吓人,里头的光已经熄了。陈公明伏在榻边涕泗纵横,众人如蒙应允,原本压抑的哭声陡然转响。赵煜阳不忍地将头扭过。他并非铁石心肠,但若果真应下,来日众人发现皇子已死,看护不力的罪名岂非要加诸他的头上?此情甚大,他不能让江永受到牵连,便只能对不住皇后娘娘了!空气又被压紧了些,他愈发感到憋闷,又见皇后白唇微张,“是了,林又汲坏事做尽,老天怎会给他一个孩子?”她将话中弥漫的怨气叹出,轻嘱道,“公明,你将……赵爱卿送出去吧。”
“是。”
“敌兵虽退,南京仍危……你们都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快不成了,别在这里耽误时间。”
“娘娘!”
“去吧,让我安静地待一会……”夏婉婉疲惫地阖上双目,冰凉的泪水顺着面颊缓缓滑下,“我好想……再见一眼爹娘,闻闻爹身上染料的臭味,尝尝娘做的……”
这并不是林又汲的第一次逃亡。家破人亡的旧忆日夜缠绕于他的魂魄,赋予弘光一朝最深刻的情感底色——恐惧,因恐惧而纵乐,因恐惧而荒诞,因恐惧而丧心病狂。所谓生来即有的富贵尊荣,自始至终不过一道高墙——当涌来的流寇打断高墙内的箫鼓,将他卷进无边的时代的海潮,林又汲才知道自己也不过是一只由人欺辱、任人践踏的蝼蚁。那些“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的贼寇已经捣毁了安逸的幻境,逼得林又汲这条漏网之鱼仓皇南下。颠沛流离之中,他又从看似贫弱的百姓身上领教到毫无底线的凶恶与狡猾……当他顶着险些被砍下的头颅、穿着不能掩体的敝袍往依璐王之时,林又汲已暗暗下定决心,他要为自己建造一堵更宏伟、更牢固的高墙,把那些奴才们的身影同气息挡在视听所及之外!
时至今日,他们更加饥寒、更加羸弱,也会更加凶残、更加狡诈!再次逃出高墙的弘光帝在马上如此臆想。他带出的人马不少,足以踏过每一具拦路的尸骨、剿平每一伙图财的匪盗,却不曾想在溧水县遭到大宣官兵的拦截抢掠。弘光帝在残余侍从的簇拥下仓皇奔往当涂(注9),太平府官无法确定他的身份,坚决闭门不纳。饥寒交迫之中,一行人再次起行,终于在芜湖见到典掌三镇之一的郑朗。
郑朗在击败胡靖后便在芜湖修整兵马,于京中变故所知甚少。今见君上驾临,不由惊惧万分,待问明缘由,万分惊惧又化为一声长叹,“陛下死守京城,以片纸召臣,臣犹可率士卒以得一当。奈何听奸人之言,轻弃社稷乎!今进退无据,臣营单薄,其何以处陛下?”他将林又汲安置在军中,请他下诏命江南各地、尤其是江永麾下的兵马勤王。然而萨人在汉奸吕严的导引下进军迅速,不多时便由太平追至芜湖。重兵压境军心摇动,又有吕严现身说法亲自招诱,纵使郑朗多方防范、屡申忠君爱国之大义,仍不免有人心怀异志,与叛将里应外合。那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决战,郑朗率军浴血奋战,气力尽处被暗箭射落马下。郑将军不愿受辱于虏,毅然自刭而死。可悲的是,战场上的数千忠魂并没能挡住萨人伸向林又汲的魔爪。震天的喊杀声比箭矢更先一步钉住林又汲的手足,他瘫坐在帅府中,目光恨不得射穿层层护卫的士兵、墙壁、仪门、屏风,直直砸在朱漆大门前。每吸进一口气,他便担心此门骤开,郑朗携注定的失败的消息而来,每呼出一口气,他又为郑朗迟迟不归、生死未卜而焦躁不堪,他在呼吸间静静推数寿数,不曾想朱门未敞,破命之刃已自身后刺来……
“求求你们,只要放了朕,朕就保你们终生荣华,一切行刺之事皆过往不究……”郑朗麾下的将领田雄、马得功早已暗中投靠景朝,他们请留府中护驾,正是为了寻机挟持弘光,以为余生富贵之由。他们将林又汲带出帅府,田雄负之于背,得功执其二足,无论砧板上的皇帝如何威逼利诱、苦苦哀求、惶极恨生,他们都不为所动。田雄抹了一把后颈被弘光咬出的血,哈哈笑道,“我之功名在此,岂能放你也?”
话音未落,一枚冷箭从侧巷射出,被刺中胸口的马得功大叫一声倒地不起。情势突变,田雄尚未反应过来,又有数枚箭矢直朝他的双膝射来。下肢传来的剧痛令田雄行动失衡,手下的力量也在一时散去大半。林又汲趁机挣脱他的绑缚,连滚带爬地溜进路边一家已经空无一人,却因被小偷光顾而店门大敞的客栈。他蹲坐在柜台后,双眼紧闭,双臂抱头,在耳边灌入的喊杀声中涌出满脸的泪水,伴着眼前摇晃的光影在心里道了千万个“悔”字。这是精心设计的截击,此处距帅府已有很远,挟持他的众人长途奔波,掉队者大有其数,余者亦接近力竭,田、马二人五感迟钝而顾不得阵型散乱,一旦在这条狭长偏僻的小路遭遇伏击便绝无还手之力——然而林又汲最惊惧的地方正在于此,这些伏兵究竟是敌是友?若他们也为争夺自己邀功而来,那他岂非前门拒疲弱之虎、后门进健壮之狼?为前者所俘尚有几日光景,为后者所获恐立速刀砍斧劈之祸!
门外的激战声渐渐褪去,只余袅袅呻吟在北风中盘旋。杂沓的脚步沿着小道铺开,一股急流从中分出,挟万夫莫当之势向客栈涌来。店前的石阶已在经年的踩踏中磨平了棱角,此刻却比最陡峭的山壁还要坚韧——急流拍上去,收了劲,又不约而同地退到石阶之下,只有卷动的杀气不退反进,凝成一把无形之剑飞上石阶、跨过门槛,剑尖朝下,高高悬在林又汲的头顶。
林又汲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他明白这些人正在迎候他们的首长,而这座客栈中插翅难逃的自己,正是需要首长亲自验看的、这场小型战斗的最大战利品。事实正如他所料,不久之后,便有一人踏上石阶,笃,笃,笃,脚步声平稳、利落,无人与之混杂,想来是军中的大人物无疑。他在门槛前停驻片刻,不知想起什么,又折身返回,笃,笃,笃。林又汲听脚步声先近后远,有如头顶之剑在要扎入头皮时陡然升起,如此一进一退,一张一弛,几乎要让惊惧中的林又汲昏厥过去。终于,那人重新踏上石阶,步入店中,踩着他的心跳走到案前,笃,笃,笃……那双素履踏起了空气中的涟漪,一圈圈推进弘光帝的耳廓,纵然早已停下,林又汲仍能听见漫长而慑人心魄的尾音,笃,笃,笃……
布帛翻动的声音扯乱了林又汲的神志,他没空担心太阳穴会不会因上涌的气血爆裂开来,捏紧的手心先因骤降的心脏摊在地上。身侧落下两方水渍,汗水与泪水搅在一起,把积尘染得又湿又暗。
咚。
“微臣江永救驾来迟,恳请陛下恕罪。”
在刘孔昭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前半生中,美衣美食美人枕,金玉金樽金屋堂。他一面嘲笑追逐功名的同龄人在寒窗下读呆了脑袋,一面倚仗祖辈的遗荫轻松平步操江御史之青云。他自以为荣华无尽,福禄绵长,却未料四方洪水涌入九州,泡烂了鲜花的根蒂、浇熄了烹油的烈火,世袭而来的高位重权反倒成为百忧之端:求入内阁不得,催练兵马不得,请缨出战亦不得,他屡屡遭人排挤,被人利用,做人笑柄,进退狼狈之处,方知功名之学远在四书五经外……胡虏南伐,存饮马长江之志,群臣或畏葸不前,或心怀侥幸,唯他一力向前,率单弱之师与劲敌决一死战。其志也壮而其败也忽,刘孔昭还未湔雪前耻,已见江上火逐风飞、败兵如水,他心知大势已去,也从容跳入水中……
当殉国未遂的他被赶来的川军捞上战船,一时不知应掩面称窘还是扶额称庆。他由杜延年安排的人员严格看视,直到舱外的风声吹散杀声,才被允许下船。身后的水师继续在江上追击残虏,刘孔昭打马急行,重入京城时已是暮色四合。
刚将弘光接回皇宫的江永正坐在路边,夜色如雾水裹上街道,让人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刘孔昭通过一旁侍立的江泰认出了江永,快速整理了衣襟,上前作揖道,“久未谋面,江公一向可好?”见对方不应,又兀自往下说道,“孔昭无能,未斩吞海之长鲸,险做俎上之鱼肉。幸蒙杜将军相救,留得贱命来见江公。先前孔昭有眼不识泰山,言行之间多有冒犯,望乞原宥海涵为盼!”
江永的神情与思绪都沉浸在夜色中,对来人长篇大段的忏悔依旧不作回应。刘孔昭心下惶急,不由提高了音量,“眼下江北尽失,萨人兵锋仍锐,京城虽暂得保全,犹陷于覆巢之危,正所谓‘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恳请江公不计前嫌、万事以大局为重。阁下但有所托,孔昭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江永一直没有应声,刘孔昭以为他有意拿乔,言语间添上几分埋怨,“若江公仍感愤怫难遏 ,怒气且向孔昭来。在下任打任骂,绝不还手!”
“鸡主司晨,犬主吠盗,百官职司虽异,报国之心则一,诚意伯又何过之有?”墙壁上的人影总算有了一丝拖动,江永开了口,沙哑的嗓音中微带湿意,“抱歉,在下刚刚得到消息,恩师宋景迁公在扬州壮烈殉国了。”
“啊,”刘孔昭低呼一声,这一次轮到他接不上话了,“抱、抱歉……”
师生之情诚挚而厚重,如今阴阳两隔,却是连舍一片痛楚予旁人咀嚼都不肯。江永扶膝缓缓站起,不动声色间已将话题变换,“虏患未靖,人心浮动,城内治安托于厂卫驻军,至于江防之事,尚祈诚意伯多加费心。”
刘孔昭的三千水师如今十不存一,而江永携全川战舰东下,一路虽折损严重,然并楚镇,合赣勇,收残兵,麾下之师已至万余,若要接管江面,无人敢有置喙,但江永还是将操江之职归还于他——这就不仅仅是高风亮节了。刘孔昭感激于江永释放的和解的善意,拱手拜谢道,“江防之事关乎重大,孔昭无众星之明,尚求假江公日月之光(注10)。”
“固所愿也,非敢请耳。”江永还以一礼,同刘孔昭朝大路走去。大乱刚过,城中动荡的痕迹犹在,犹如一副精美的市井长卷,揉皱只需一瞬,抚平却要许久,然而就算技巧、时间、气力三者兼用,也无法完全消除那一瞬的毁伤。他们走过相枕路边的流民、喷散腐臭的井口、破败空洞的房舍,一面用大段的沉默掩饰心中的悲恸,一面又用间或的议论点缀言语的空白。待二人即将行至中军都督府,江永忽然停下脚步,对刘孔昭说道,“如今陛下初归,皇后新丧,宫中诸事亟需在下料理。不知诚意伯可愿亲往杭州,接太后回朝?”
奉迎太后不仅有金玉蟒袍之赐,更得圣眷优渥之荣,京中之士谁无此念?然而至今无人动身,皆以江永功劳最著而观望其态度之故也。如今他将这份功劳拱手相赠,刘孔昭如何能不铭感五内?他的眼睛不由一亮,“那孔昭便即刻启程,星夜奔赴太后驾前!”
却未料江永淡淡摇头,低声道,“且待几日。”
注9:当涂是太平府府治。
注10:借鉴自曹丕《与吴质书》:以犬羊之质,服虎豹之文,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动见瞻观,何时易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6章 乌啼屧廊(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