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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 第52章 一傅众咻(二)

作者:不窥园主人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3-05-22 12:32:42 来源:文学城

那夜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注5)。

江永没有给他答案,岳维申也不曾穷追难舍。两人对床共话,话题从往史而至时政,从一民一户延伸至乡县府省、穷极于家国天下。岳维申常年监管各县钱谷,锻炼出卓越的理财之能,每谈一事,必先论其财政,而后再定可行与否——他言胡马必将南下,不以华夷之辩、南北强弱论之,而计算华北之钱谷难以支持华北之战争;他道程言不能收服三镇之将,不以君臣之义、上下尊卑料之,而计算朝廷之派给不到各镇粮饷三一。岳维申的分析清晰而务实,令江永深深折服。他虽身卧榻上,却如与漩涡、暗潮、湍流搏斗许久一般,终然浮出水面,疲惫之外是难掩的酣畅淋漓。

“阁下能收浙江新政之效,关键正在‘任用私人、自塑威权’八字,”岳维申的心潮在澎湃之后渐次退去,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梦呓,“自宋以来,君王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然士大夫不可独治天下哉……”

兴奋的目光黯淡下去,榻上两人完全没入汪洋的夜色,“久矣,吾不复梦见座师,”江永轻叹,“岂入崧翰梦中?”

程言模棱两可的书信寄到衡州时,江永正和赵煜阳在总督府的后院弈棋。

他没有劳动江泰,亲自剪开护封、拆开内函封袋, 也不看充斥着无用寒暄的正信,直接打开副启。赵煜阳紧张地盯着江永的面庞,见他的目光快速扫过信上字句,最终悬停在末尾,忽而又被眼帘一遮,与嘴角合成一副苦笑来。江永将书信叠好、收起,若无其事地捻子落棋,未料正好堵死了己方的气眼。

江永暗骂自己心性不坚,面上仍旧温润如玉,“煜阳赢了。”

煜阳哪里还有争胜的兴致,他一面将棋子挨个拣进奁中,一面小心翼翼地问道,“程督师还是交兵了?”

“程公从不违逆圣意,交兵也在意料之中,”江永想了想,又将书信递给煜阳,示意他打开浏览,“他还称郑朗已在调兵入朝,吕严、韩文泰亦在积极响应,劝我少输悃诚、谨遵圣旨,莫要拥兵自重、蹈旧唐河朔之覆辙。若不然,他将舍私情以存公义,在朝廊下挂我的弹章了。”

煜阳将信读完,不满道,“愿意交兵便交兵,不愿联衔便不联衔,程公何须措辞如此强硬?倒像是咱们成了乱臣贼子,割据一方要和朝廷抗衡呢。”

“时至今日,不交兵恐怕是不行了。”

“战火锻炼、鲜血浇洗出来的军队,朝廷未出一分给养,凭什么想要就要?”赵煜阳时常拜访军营,与许多士兵都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一听要将他们送入虎口,顿时义愤填膺,“皇帝调兵入朝,屏藩京师是假,以内制外才是真。而他把浙、湘、扬的精兵与三镇的土匪无赖一同招去,只会令强者消磨斗志、乱者寻机滋事,更增京畿之扰。若各地兵马再因粮饷、军功之事爆发内讧,那可真就得不偿失了——恒之叔叔,我们不能交兵!”

“你先别着急,容我好生想想。”江永吩咐江泰请岳维申前来议事后,兀自走到亭边。栏杆上搁着颢儿喂鱼用的木碗,他将碗中鱼食全部撒入池中,顷刻将上百条锦鲤引至脚下。原本沉静的池水因它们的争抢而泛起波澜,反射的阳光在江永目中荡漾。江永在亭边站了许久,直到阴翳在视野中扩散开来,炽红的光焰从边沿跃入——多日的思虑被陡生的决绝烧穿,如一蓬冉冉烈火,肆意地冲撞藩篱、翻越山墙,一直从脚下铺到天边,又在下一瞬冻结,凝成寒气如剑的坚毅与沉着的冰原。

侍立一侧的赵煜阳见江永神情变化,问道,“恒之叔叔,您想到解决办法了吗?”

“煜阳,我且问你,”时值夏初,江永的声音却像透着寒气,“若有一日你需担负起存民族之亡、活百姓之命的重任,你敢不敢与朝廷抗衡?”

赵煜阳一时愣住。

“是我唐突,若煜阳觉得为难,大可将我适才所言——”

“敢!”赵煜阳大声打断他的话,“恒之叔叔,我敢!”

“煜阳,你见到江总督了吗?”

“恒之叔叔很快便到,还请世叔稍待,”赵煜阳抱拳施礼,邀岳维申一道坐下,“来人,看茶。”

煜阳唤茶待客的举动让岳维申微微一惊,待将茶盖揭开,见碗中茶芽竖悬沉浮,白毫霏然如羽,品貌远胜寻常茶饮,心中方才了然,“灉湖惟上贡,何以惠寻常(注6)?维申今日托煜阳小友的福,竟也能一尝这三朝贡茶君山银针。”

先前岳维申向江永提出两点忧患:朝廷之不能恃与幼子之不能继,今日终于得到了明确回复。岳维申打量着面前这位江永选定的继承人,难免暗中不与董齐比较一番:董齐年已弱冠,识卓见远且才华横溢,自幼结交四方贤士,今后绝不少朝野助力,而煜阳还未到束发之年,固然天资聪慧、未来可期,然而书院之书未读毕,世间之理未尽通,何况先父早逝,立世孑然,如何应付得翻覆似烂之九州?分明是江永深念旧恩,决定将一切功业都托付故人之子——然而江永生性谨慎近乎多惧,果真会如此草率地决定此事?心念数转,岳维申下意识地开口道,“仲远兄何在?”

“二叔正在书房与恒之叔叔议事,我已派人去催请了,还请世叔稍安勿躁。”

岳维申恍然大悟。江永果真是“三思方举步,百折不回头”的人物,他既决定从朝廷渐次独立,地方官绅便成为主要依仗的势力。自万历末年赵涉川三子赵成梁由流放处返回内地,赵家在衡阳已历三世,根深叶茂,声名远播,同与朝中党社纠缠不清的董齐父子相比,更有独立政局之外、自主治理地方之益。岳维申不知要先钦佩江永的目光长远还是他的毅然决然,连忙呷下一口茶汤平抑心潮,“煜阳啊,”他语重心长地对这位世侄说道,“‘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注7)’,江总督寄尔厚望,千万莫要辜负!”

赵煜阳微微颔首,转而谈起正事,“岳叔,程言日前已交兵马,无法引为奥援,三镇先后表态,调兵却一拖再拖。双方合力将恒之叔叔架之炭火,虽有伯贤兄在京师走动,但情势至此,我们该当如何?”

“朝廷之命不可不遵,征遣之兵亦不可不交,”岳维申沉吟片刻,“但何时交,如何交,交哪部分兵马却有讲究,论其要旨,则无非‘韬光养晦,阳奉阴违’八字。”

“世叔所言,侄儿深有同感,”赵煜阳道,“在您看来,楚镇之兵可用否?”

“日前总督应胡帅之邀前往武昌会谈,我亦随行队中。结果合兵之议未定,精减之事未成,供养之费未足,几乎可称一无所获。明面上看,楚镇将帅飞扬跋扈,士兵散漫无纪,然实际上秉文已老,麾下难制,那些副将参将各行其是,为争一田半亩,招募土匪、强盗、无赖、地痞抢掠不休,搅扰民间曾无安定,如何可用——等等,”岳维申眯起眼睛,“你们看中的该是那五万兵额吧?”

“正是。胡帅号称手下有八十万精兵,实际可战斗人数不超过十万。此前朝廷答应每年负担五万人的粮饷,然而国库拮据,拨款常有拖欠。他们为削减五省总督势力,不仅要求我们军饷自筹,还命令我们供养楚镇,”赵煜阳算起账来,“如今我们有两万兵额,若再买下胡帅手中的五万兵额,即使抽取一万四千人入值京师,我们仍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军队发展至五万六千人。”

“一万四千人不是小数目,胡帅及其部下将领岂能轻易同意?”

“朝廷常年拖欠饷银,楚镇将帅多有不满,若我们每年资助充足军费,诸将定有合作意愿。何况他们自专久矣,所谓兵额早是形同虚设,抽走万余疲玩之兵,他们大可继续招兵补充缺额、扩张势力,而朝廷岂有干预之力?”煜阳道,“二来,胡帅年老,亲子暗弱,若望朝廷许其接继总兵之位,除非恒之叔叔鼎力相助。且其部下各怀鬼胎,只需择一二投机躁进之徒以金银赂之,以高位诱之,亦不难趁隙得利,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所有困难都归结于两个字——缺钱,”赵煜阳苦笑道,“有钱才能万事圆,供养楚镇一年需百万白银。眼下府库捉襟见肘,维持军队、恢复民生已是吃力,不知如何才能在不盘剥百姓的前提下筹措资金——世叔,你可有什么想法?”

“钱不是问题,只要总督予我全权,这事我来办。”

煜阳眼睛一亮,“世叔有何妙计?”

“肉烂在锅里,后得莫如先得,只要坚持打下去,钱自然会来——罢了,此事我回头再与你细说,”岳维申听见屋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在煜阳似懂非懂的眼神中提高了说话的音量,“目下我们的最紧要的事情是组建水师、整编军队,来日步、骑、水、炮兵多方配合,尽早光复川蜀!”

话音刚落,江永与赵瞻走进房中。他们显然对今后的安排聊得更加透彻,以至于赵瞻那一贯意气风发的神情也被忐忑取代。他尽力让自己举止自若,眸中却交替闪烁着激动与不安的光芒。反观江永,则仍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某亦有此打算。广西巡抚以十万两白银相赠,日前刚入府库,正可用来组建舟师,”他落座捧茶,对杯中是君山银针还是寻常茶叶并无在意,“衡州船厂营建方兴,暂时只可修补而无法出产战船。我已让易之回浙江督造、收买大船,以为冲犁营壁之用,燕观赴杭、嘉以北购置小船,以取便捷奋击之功。至于从何处招募水兵,选用何人为将,我还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当年胡豫与李立本在洞庭湖大败卢妙先后,在湘的白教主力被歼灭殆尽。一直哀哀求援的广西巡抚赖杰突然抖擞精神,当即去信江永,言手下兵马足以扫清白教余孽,请他莫要进兵入粤。江永看出赖杰求功求财的心思,果然如他所愿。待他剿平叛匪、拔尽据点,将囤在“安养王宫”中的粮帛财宝——那都是教匪搜掠百姓所得放入囊中,赖杰从中取十万两白银答谢江永。江永心照不宣地收下,只当从未发现其私吞赃款而瞒报朝廷的行迹。

赵瞻率先提议,“长沙、岳阳之人,习水者多,可以募为兵勇。”

“不可,”岳维申反驳道,“昔日白教溃军何以在洞庭湖上重整旗鼓,非湘岳之民心有二志乎?一事不忠,百事不用,还请总督和仲远贤弟另择高明。”

“数日前在下收到福建总兵黄鸣来信,他愿遣子黄树入湘,助我训练舟师,至于坚船精兵,亦可募之沿海,”江永紧接说道,“沿海之人行舟如行平陆,操船使舵之能自不必提。且有黄鸣从中联络,所费颇能减省——崧翰以为如何?”

“不可,”岳维申又摇头道,“黄鸣海盗出身,归顺朝廷、结交士绅不过为谋利图财,一旦情势有变,恐有倒戈回击之患。目下朝廷式微,纵不能弃黄氏不用,但也不应放其进入腹地,养成毒溃之痈。”

江永与赵瞻对视一眼,“崧翰似已成竹在胸,还请直言相告。”

“最宜征兵处其实离此不远,就在湘西镇筸。”

镇筸位于湘黔川三省交界之处,负山依水以建要塞。三百八十里的边墙矗立于鲜血浸透的土壤、近千座堡寨、碉楼环绕着万山围抱的孤城(注8)。这样一座边城,理应是绝对沧桑而冷硬的,可镇筸却不——苍茫的武夷山、清碧的沱江水是那样妩媚,楚地诗歌、苗疆风月又是何等浪漫。那些血和着酒,酿造出豪迈和诗意并存的肝胆,铁盛着花,绽放着放达与柔情交织的生机。江永与镇筸参将署指挥佥事薛辞正在吊脚楼上临河而坐,看催橹船歌悠悠荡过烂漫的杏花、山桃,忽听怀中的颢儿惊呼一声,便都顺着小儿手指的方向看去。

“小公子,这是鸬鹚船,”薛辞笑着介绍道,“鸬鹚是一种会捕鱼的鸟,船主人把它们放入水中,它们就会把鱼咬上来。”

数十只黑色的鸬鹚追逐嬉游,在水面划出的层叠起伏波纹。船主人立于船头轻点竹篙,鸬鹚便如得到召唤一般争相游回船边。他用渔网捞起最近的一只鸬鹚,从它的颈中取出一条肥美的鲫鱼。

颢儿疑惑地眨眨眼,“咦,它们怎么不把鱼吃掉啊?”

“那是因为这些鸬鹚的脖子上都套了一根细绳,像刚才的那种大鱼会卡在脖子里,吃不进肚中的。”

“可它们不会饿吗?”

“船主人会奖励它们吃些小鱼。”

鸬鹚站在船沿上,半张双翅,等待阳光将自己的羽毛烤干。江颢的目光仍然追随着那条船,沉默着看它如一粒清尘落进茫茫的山影。江永察觉出儿子情绪的反常,柔声询问道,“颢儿,怎么了?”

“爹爹,鸬鹚好可怜啊。”

颢儿出生时江永已过而立,同龄人中甚至有的做了祖父。许是老来得子的缘故,他对儿子总是怀有无限的耐心。沈蔚看颢儿在爹爹怀中被细细哄着,眼角泪痕犹在而口中咀嚼不停,心底愈发沉重。“颢儿,你会自己吃饭的,是不是?”她的声音带上几分严厉,“来,坐到娘亲身边,自己用勺子吃饭。”

颢儿乖顺地点点头,江永倍感意外地看了沈蔚一眼,小心翼翼地将儿子抱到长凳上坐好,因为担心他个矮够不到桌子,又夹了一些饭菜放进他的小碗中。

沈蔚暗地里又是一声长叹。

自从颢儿出现在她生命中,母子二人便从未有过一日分离。她亲眼看着颢儿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从镇日只会吃睡的肉团到性格逐渐鲜明的孩童,每发现他有一处变化,爱与惧便同时增加一分——颢儿是她见过心地最善,心肠最软的孩子了,莫说饥寒交迫的乡亲、伤病缠身的士兵,便是夜雨打落的花瓣、受人役使的鸬鹚也会让他动容。这一特质根植于他性格深处,与眼界、际遇全然无关。安靖之时,他可为山岛之间的弱水、史书之外的闲笔,不露峥嵘而处处逍遥,可危亡之际,他便是风雪之中的柔草、刀斧之下的羔羊,他该去往何处,向谁求活?

恒之啊恒之,沈蔚下意识地想去求助江永,却见丈夫正和薛佥事谈论起招兵之事。即使在心里,她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好——眷念、惶悸、幽怨交织杂陈,只好反复喟叹,恒之啊恒之。

注5:引自欧阳修《秋声赋》。

注6:引自唐代僧人齐已诗作,灉湖包括君山、北港、龙山、龟山诸山,由此可推断,灉湖茶在当时已经贵为贡茶。而这一带所产之茶,君山银针最优。

注7:引自唐代杜荀鹤《题弟侄书堂》。

注8:镇筸即现在的湘西凤凰古城,过去曾是汉苗交界处的边陲重镇。万历时,湖广参政蔡复在此修筑沿边土墙,明末崇祯年间发生的苗民起义,曾将这道御苗土墙夷为平地,驻守边墙的官兵近八千人作鸟兽散。清康熙年间,统管苗边的地方官员多次提出按旧址重筑边墙方案,均被皇上认为“未足捍御红苗”而作罢,直到清乾隆六十年(公元1795)再度爆发苗民起义,朝廷才在旧墙遗址上重修防线,由一千余座汛堡、碉楼、屯卡、哨台、炮台、关门、关厢连接百余里石墙组成御苗“边卡”(引自蒋子舟《风雨凤凰》)。(所以此处写“近千座堡寨、碉楼”并不完全符合年代背景,全然是为了对仗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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