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其他类型 > 何处问长安 > 第4章 国君国贼(二)

何处问长安 第4章 国君国贼(二)

作者:不窥园主人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3-05-22 12:32:42 来源:文学城

走进花厅的正是江永的座师,当朝首辅杨光中。十年霜雪压鬓发,满腔心事牵皱纹,他苍老了许多,只有眼眸依旧明亮,照向江永时,迫人的威势一如往昔。思念,敬爱,不解,怨恨……原本纷杂的心思在见面后更加凌乱,江永忍下眼眶中的热泪,俯身作揖道,“学生江永拜见座师。”

“内阁中事方毕,让恒之久等了,”杨元辅邀江永一道落座,“恒之是几时回来的?一路可还顺利?”

举手投足之间,神色如常。仿佛与江永相别不过一日,此番会晤,不过学生与座师间的例行造访。江永读出其中的生疏与提防,起身答话时语气愈发恭敬,“学生初七回到大宣,下午刚刚抵京。途中虽有些波折,所幸一皆无恙。”

“国家多事,宜自保重,”一脸疲惫的元辅靠坐在方椅上,“近来京中有事发生,想必恒之已经知晓。”

师相开门见山,竟让打了半日腹稿的江永无措起来,“啊,学生略有耳闻……”

“你如何看?”

“学生……学生期期以为不可!”

杨光中神色平静地将茶盏端到嘴边,“已无回旋的余地。”

“国之所以存者以有民,民之所以生者以有君(注2)。自古王纲振而民心顺,王纲隳而暴乱生,若向大乱求大治,则南辕北辙之举,是小子亦不为之,”江永据理力争,“更何况今上励精克己,宵旰忧劳,当兹国事蜩螗之时,正需君臣一心,通力求治。奈何外警未消,而内变陡生?难道师相欲冒天下之大不韪,蹈昔日乱臣贼子之旧辙?”

杨元辅紧锁眉间,沉声道,“冒天下之大不韪?孰不知天下将亡!恒之久居海外,未尝见林氏如何师心自用、刻薄寡恩,然而邸报封封,岂不闻彼治政十余年,任免阁臣四十有余哉?疑君子有党而不用,喜小人谄谀则推心,致令剿抚之机频失,战和两端茫然。督师受制中官而不能力战,一役之败便有性命之忧,巡抚心忧百姓而免饷停兵,灾情未过便有牢狱之灾——其人好速效而无谋,好制驭而少仁也如此。如今草泽之中黎庶颠连,山林之间贼寇聚啸,关城之外东虏眈视,岂非林氏之过欤?”

江永对师相一向敬畏,方才斗胆出言,被驳斥后更是满脸通红,“人非生而知之,皇上以亲王入继大统,初习政务,更需贤佐规劝辅弼……”

“规劝辅弼,规劝辅弼!”杨光中将茶杯磕在案上,“若是规劝辅弼果能奏效,大宣何以衰敝至此!”

“向时世庙醉心修玄,一切政务悉委于奸相严嵩,党争之弊,边防之坏,贪腐之烈,皆由此兴。彼时朝中岂无直言奏谏之臣?然杨、沈诸公空掷满腔热血,只换得万马齐喑。若非日后世庙厌弃,严嵩安能失势被逐?万历之时,神庙遣中官四处搜刮矿税,致使中外离心,怨声载道,民力之耗竭,朝廷之失誉,由此而极。忠忱远虑之士频请改易,而神庙三十年静摄,奏疏一概不发,非其身死,大宣之难何已?”

“定陵未乾,光庙骤崩,熹庙庸懦,妇寺窃柄,忠良惨遭灭顶之祸……”杨光中望向面色煞白、全身战栗的江永, “此事恒之比我更清楚。”

江永想起惨死的父亲,只觉全身气力被顷刻抽去,他退后两步,被绊倒在方椅上,“座师所言极是,可与今上无关……”

“林又清手中岂少冤魂?上有被他猜忌处死和苛察废黜的大臣,下有千万因他征饷而不能聊生的百姓。以袁督师与赵伯韬之鲜血,仍难摘下恒之眼前的纱罩吗?”

江永怔愣不语,半晌,方缓缓起身,跪在首辅面前。

“江永,你想做什么?”

“陛下以国士待我,学生不敢不以死报之,”江永以额触地,敲得地面“嘭嘭”作响,“臣摄君权,大乱必生,伏请师相归政陛下!”

杨光中迈步正欲离开,被江永一把抱住双腿,“师相若不答应,请将学生即刻斩杀。若不然,学生今日走出元辅之门,即视师相为不共戴天之仇雠。此后学生将以恢复君上威权,殛灭篡权宵小为毕生之志,不死不休。”

“我是你的座师,你是我的门生。如今你也要叛我吗?”

“先父英灵在上,学生绝不做不忠不孝之徒!”

杨光中抽出腰间佩刀,直接架在江永肩上,“那不谷就成全你。”

江永眉间舒展,神色平静,像极了当年以身作木铎的父亲。

寒光一闪,长刀滑落在地。

“好一个忠臣孝子,”杨光中严肃的脸上,隐隐浮现几分笑意,“恒之,你先回座上,不谷有话要同你说。”

江永压下心中的疑虑,默然照做。

“令尊被捕惨死,朝野上下震动。彼时我在刑部,与左右同僚皆甚惑焉:令尊以三品顾命之位,万众归心之身,公道正义之名,为何不敌刑余之丑?而天下皆知其冤,为何等死熹庙才得昭雪?”

“不谷苦思近二十年,终于发觉问题所在,”杨首辅快步走到江永面前,“皇权!”

江永睁大了眼睛。

“就是皇权,不受限制的皇权!”杨光中提高声量,“皇帝修斋建醮,便令权奸播弄利权,耗竭生民脂膏;皇帝贪财恋货,便遣税使四出聚敛,动摇皇朝基业;皇帝醉心玩乐,便许魏阉盗窃威福,残害天下忠良!我朝太祖定天下秩序,制大宣律法以规各级官民。然律法四百六十条,可有一条责在皇帝?位居九五者取天下之财以为家私,驭天下之民以为家奴,以自我之好恶以为好恶,以自我之是非以为是非。嘉万以来,帝王或久居幽宫,或昏聩无能,或纵欲短命,或刻薄任察,其人寡德薄识,偏要天下为之陪葬!恒之,你用命坚守的就是这样荒谬的道理!”

“不是的!”江永脱口而出,“我……我等之职,乃佐君尧舜,治平天下……”

他在师相的注视下罢口不言。

“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态已然如此,”杨首辅走回座位,负手背向自己的得意门生,“吾有两策,凭君选择:其一,留在京城,助我一臂之力,其二,辞官归家,从此隐居乡间。三日之内,请务必答复——不谷还有公务处理,恒之先回去吧。”

“等等——”他又叫住行礼告退的江永,“你刚刚归国,今晚住在何处?”

“舅兄沈容尚在京中,学生会暂住他的府上。”

“那就好,”首辅颔首,“夜深了,快些回去吧。”

江永又是一揖,快步走出花厅。

呼啸的夜风吹不开沉闷的空气,皎洁的月色穿不透周遭的漆黑。江永慌乱地奔跑,汗水扎得他两眼生疼。他不断擦拭着额头,直到左右衣袖全部湿透,脑门仍是一片潮湿。

“君相对立近乎死敌,你怎敢先去杨绍节的府上?” 翰林庶吉士沈容为妹夫斟满酒杯,“设若语出龃龉,不能相下,恒之可知会有何等下场?”

“何等下场?”

“便如食饱衣暖、纷然道路的国子监生一般,先几句高呼“杨氏国贼”、“为君锄奸”,再被拿到东缉事厂里严刑拷打,不消半日,便能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离开这是非之地,是往外走,还是径直向下?”江永摇头道,“闹事者只是学生?其余人呢?着禽衣兽之官,引车卖浆之民,又作何反应?”

“如烈火烹于冰山之下,久而渐熄。”

江永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举箸半晌,又空放下,“陛下今在何处?”

“还在宫中,”沈容将两块滤蒸的烧鸭夹到江永盘中,“皇上自去年十月起称病不朝,众臣以嘉、万、天三朝先例视之,初不当意,月余乃知光中勾结内官,囚禁了天子及宫眷。”

“闻知此事,诸臣竟皆释然,”沈容无奈道,“足见君臣衔怨之深。”

江永想起那封写有“上下官员个个可杀”的书信和师相灼热的目光,胸中万千腷臆难以诉说,只能摇头不语。

“恒之总是这样,心中万虑而口无一言,让人一顿好猜,”沈容不满地拧紧眉头,“小妹嫁给你,定受了不少委屈吧。”

江永低下头,将手中酒杯焐得温热。

“京津道中,有大批官家车队逃亡,”待层叠思绪复归于愁海,他低声问道,“皆为座师逐出乎?”

“非也,那是另一桩公案了。”

“愿闻其详。”

“废帝公揭发布之日,首辅即下令惩贪追赃。百官勋戚在劫难逃,拱手让出近三千万两白银,另有珠宝玉器无算,乃得生离京师,避走他方。”

“竟是国库年入的数倍。”

“却以多少人命交换。”

江永何尝不知。那比风声还要凄冷的哭喊,比火光还要灼眼的鲜血,曾经无比惨烈地烙印在他的内心深处。午夜梦回之时,永不结痂的伤口还会流出淋漓的汁液,将一株名为“恐惧”的孤木滋养壮大。

“东厂之人险刻歹毒,何能共谋大事?”

“不倚仗宦官,还要指望那些‘无事袖手谈心性’的士大夫不成?国家大政因其摇摆不定,内令黄河决堤、瘟疫猖獗而不能赈济,外令十三万大军鏖战松锦而不足刍粮。使彼等参与废帝,其效不如尽逐出京!”

“你为何不走?”

“在下不过刚入翰林的庶吉士,虽然素衣在涅,倒也还未缁染污尘——”

“弟非有怪罪之意,”江永打断他的话,“师相在饮鸩止渴,来日必不容于天地。趁事态尚未急转直下,兄何不及早抽身?”

“南京兵部尚书程言与弟是故交,兄可前往投奔效力,”江永言辞急切,不给沈容辩白之机,“北京异变,江南骚然。彼处人事纷杂、物议鼎沸,程言身为留都最高长官,肩负责任至重。沈兄往助,于国于家皆大有裨益。”

沈容被他说动,“那我即刻让府上打点行李,明日我们一同动身,如何?”

谁知江永坚定地摇头,“我会留在这里。”

“……权奸无可恕之罪,圣主有拘迫之难。国难在前,岂敢忘忠?维我四方仁人,宜当同仇敌忾,克襄大举,歼其丑类,光复山河……”

深沉的夜幕下,滚滚江水在石岸堆起滔天巨浪,迸发出撼天动地的怒吼。中军帐内,程言将檄文展开复读,下午誓师时的猎猎风声混杂着人呼、马嘶、擂鼓声、号角声、兵器的碰撞和战车的轰鸣在耳畔盘旋回荡。他黧黑的面庞泛起激越的红光,案头的烛火也随着情绪的起伏上下跳动,“如今京城告急,正需我等北上勤王。此番若不能救君父于水火,我程言便与那逆贼同归于尽,以报大宣三百年养士之恩!”

幕僚疾步走进军帐,“老爷,凤阳总督薛青玄求见。”

“他怎么来了?”程言匆忙从案前站起,“快快有请!”

薛青玄快步走入帐中,向程言俯身见礼,“青玄深夜打扰尚书,尚祈见恕!”

“老先生远道而来,学生受宠若惊,遑论打扰?”程言拱手道,“敢问先生有以见教学生否?”

“杨绍节的揭帖甫至江南,程尚书即召集兵马誓师勤王。如此忠肝义胆,江南何人不折心拜服?但是尊驾可曾想过,万一京城已无王可勤,留都又将如何?”

“此事非我等可以妄议!”

“程公执掌留都兵事,京城失陷,便应节制天下兵马,何能硁守小民之忠?”薛青玄语气急切,“杨绍节既能废黜皇帝,便能剿灭宗王,肃清宫闱!待尚书剑指京师,将逆贼斩于马下,山陵之崩殂、东宫之殇折恐已成定局。今神庙子孙皆在江南,一俟闻悉凶问,谁当继为天子?储位不决,必生事端,尚书不可不虑!”

见程言锁眉不语,薛青玄上前握住对方的手臂,诚恳而担忧地说道,“若尚书执意发兵,来日深陷中原战局,恐难防留都之乱啊。”

程言不动声色,“以老先生之见,某应当如何?”

“仿英宗、代宗故事,策立监国,镇守留都!”

“恒之,你想好了吗?”

孤白的天色带着还未散去的寒意洒向花厅。江永向座师揖拜,身姿清冷,恰似补服上的白鹇,“师相之命,敢不效死。”

杨首辅微露惊诧,“你真的想好了?”

“是,”江永的回答掷地有声,“但学生有一条件。”

“请说。”

“学生想入宫参见陛下。”

注2:引自欧阳修《五代史记序》。

Ver 2.0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国君国贼(二)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