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某今日召集诸位的原因,”良久,江永缓缓开口,“值此内外交困之世,太仓既无宿储,内帑涸无可发,若欲绍祚中兴,则必先须使物力不屈、民用不困。今税政刓弊,非大破常格不可济事。朝廷命我在浙东试行新政,尚祈各位配合为盼。”
“不知新政所指为何?”
“蠲免杂税,火耗归公,一也。齐民纳征,摊丁入亩,二也。办理团练,卫戍乡民,三也。弛禁开市,贸易海外,四也(注13)。”
虽然只听得四项名目,众人已是心头大骇。国家倾危之际,朝士析察时弊,多奏改革之法以期立起沉疴,奈何所言非忤显贵,便忤乡绅,非忤豪商,便忤军阀,以致诏书未出京师而民间谤议先行,纵有济世之效也只有徒呼负负——未曾想中原陆沉、残宣苟延的今时今日,这些本该束之高阁的异想又被眼前的“伴食宰相”摆在案头,直接宣告于人了!
其余三项犹可后说,“齐民纳征,摊丁入亩”分明是直冲绅衿而来。一直以来,土地兼并、赋役不均、花分诡寄(注14)、逋欠田粮皆是府县常态。乡官与生员、豪族勾结牟利非只一时,不说明目张胆,也算司空见惯。想来是江永不愿彻底闹僵,并未重新清丈田亩、杜绝隐匿侵占,也未查核商铺账册、追究逃漏税款,可他后退一步,便要让在坐之人后退十步。叶老在县中声望最隆,又与江家沾亲,逢此关窍,自然被众人拱到最前。他硬着头皮问道,“可否请阁老为我等解释一二?”
“自然。浙东所行新政,其要无非税法、军政、市舶三项。所谓‘蠲免杂税,火耗归公’,即从今日起,免万历以来所派之矿税、兵饷及各项杂税,地亩钱粮及漕运盐课、上供商税之征纳数额皆以万历十年为准。凡需折银者,官府另收火耗二成,留于地方以充一切公事之费,此外丝毫不可派捐。”
“阁老方言赋税积累莫返之害,今又并耗羡于正税,来日再加杂派,岂非于民大不便?”
“与其令差役巧立名目、狂收滥派,莫如公取分拨以止上官之勒索、吏隶之苛征,与其令下官搜刮耗羡以馈上司,莫如上司提用公银以养下官、以除瞻徇容隐之弊,”江永饮下一口清茶,继续说道,“至于来日加派之扰,实非我等所能破解,只能蠲免苛捐杂税以先纾民困耳。”
“只怕阁老禁绝比较钱粮之利,招致府县官吏不满。”
“今土崩瓦解之日,要在收拾人心。江永拟将新政颁布民间,使浙东人人皆知圣上恤民爱民之心。若有恶吏横征暴敛、肆无忌惮,百姓聚众抗争为一,上峰穷究其责为二,朝廷重刑训儆为三,故其不可不慎而戒之。朝廷并无令地方官吏枵腹从公之意,府县留存耗羡,当取若干用于养廉。如此可令官差俸禄增之数倍,再无饥馁之忧——然若再有朘削苛索之事,官府定严惩不贷。”
“蠲免杂税,惜民力也,火耗归公,杜贪腐也,果能落实此议,则可除数十年之积弊, ”叶老捋须又问,“不知次项‘齐民纳征,摊丁入亩’又作何解?”
在场所有的乡宦都屏住了呼吸。
“摊丁入亩并不难理解,即是将丁银归入田粮征收,”江永选择先解释有较少争议的部分,“地方丁役不均由来已久,势豪之家田连阡陌,投献者减免田税(注15),仆从千百,藏匿者不负徭役。而贫弱之家产少丁多,惨遭敲骨吸髓,非转死沟壑,即流离避役。今行摊丁入亩之策,可令赋役稍均,贫家稍活。”
“阁老为民之心诚可浩叹。然而一旦丁随粮行,则游手好闲之人将无可管羁。何况天下万民皆为大宣赤子,自当尽服丁役。并丁入粮,则无产少产者游堕不事,而令有产者代赔其责,如此岂非不公?”
“君只道摊丁入亩惩勤赏懒,却不见方今田连阡陌者赋止勺圭,地无立锥者输且关石,贫者尽弃其户,而邻者不堪坐赔。君只怨此举令贫者免役、富户代之,却不言尊府仆从近千而匿之以轻徭役,”江永针锋相对,“君不知鱼肉需有尽时,徒令乡民怨之恨之。咸嘉十五年李翊围攻洛阳,福恭王坐金银财宝之上待毙,全城缙绅皆遭拷掠致死,今谢府烈火之痕犹在,公竟不知需引以为永戒吗?”
谢勉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望向江永沉静的面容,眼神中带上一丝怨毒。
“依大宣律法,凡生员者可免编氓之役,然未尝许之出入公门以把持官府、勾结胥吏以抗违钱粮、倚权作势以武断乡里,”江永不为所动,“所谓‘齐民纳征’,即严禁绅衿规避丁粮差役,此后只可免本身一人差徭,其子孙户族滥冒及擅立官户、包揽诡寄者,一经查出,定惩不饶(注16)。此后绅衿里民一例当差、一例完纳。若有拖欠粮赋者,限两月内尽数补齐,再有勾结乡官包揽词讼者,必有枷责发遣之难——勿谓言之不预也!”
“大宣病入膏肓,江永不忍坐视其亡。某知诸位心怀不满,若行此政,尔等必将挠之。然国士死让,饭漂思韩,欲报君恩,岂恤人言(注17)?”他的声音终于激昂,“君且视之!”
待到会谈结束,已是子牌时分。如雪的月光洒向残荷,如同飓风卷起的万丈波涛,在徐承业的胸中激流冲荡。他久坐于迎宾馆前的荷花池旁,夜来的风未吹冷他的头脑,反而带走了长期的郁结。他想要高声长啸,方启口唇,一口冷气呛入嗓中,倒先逼出了几滴清泪。
“弘基,”江永负手向他走来,炯炯的目光宛若长夜灯火,炽热而明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休息?”
“恒之兄,我在等你,”徐承业当即起身,“弟胸中藏有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夜已深沉,不知兄长欲在何处安歇?县衙内堂中尚有客房,若是兄长打算回府,弟立刻着人套车送行……”
江永摇头,只是坐到徐承业的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着急,慢慢说。”
冷月高悬,银晖泻地。浅淡柔和的白雾浮动于天水之间,将四周的物什化为模糊的虚影,让人看不清楚。
徐承业沉思片刻,斟酌着开口,“弟以为兄长在官场浸淫日久,早已是明哲保身的庸碌无为之辈。竟未想今日兄长会为了余姚百姓振臂一呼,凭一人之躯与势族绅衿正面对垒——是弟此前错怪了兄长,还请兄宽宥于我!”
“若可脱离俗世纷扰,我何尝不想携妻抱子,泛舟于五湖之上?”江永苦笑,“奈何生逢乱世,忝荷重任,动止殊难从心。那日我拒绝涉入郑滔一案,确乎出于权衡,而次日到衙旁观,乃是抱有侥幸——若此案判后民间不乱,我便继续回家守丧,谁知余姚的士绅与平民已势成水火,以郑滔、韩业之纠纷为引,百姓怒火迅速点燃、扩散,及至有流血、有叛逃,”他深吸一口气,又继续说道,“此事令我震撼颇深。我曾以为纵使中原鱼烂,乡间尚有一隅容身。近日观此乱象,方知所有人的性命都已悬于一线之上。”
“朝廷征敛曾无休止,商宦盘剥何有尽时?对于多数百姓来说,生于此间,真算是‘人已死得苦,又遇盗墓人’了,”徐承业浩叹,“弟任县令以来,所见不公之事犹多,富者垄断市肆、放贷催息、侵占良田、强收仆奴,然而乡宦树大根深,一旦诉诸公堂,便有幕僚狡辩之,司吏包庇之,上峰干涉之,大宣律法形同虚设,天道正义难以伸张。弟……弟有愧于先父的谆谆教诲,有愧于余姚的父老乡亲……”
“弘基初入仕途,如此已是不易,”江永安慰他,“伯父在天有灵,也定会为弘基骄傲。”
徐承业眉间稍展,思及兄长适才所言新政,又不免心下惴惴,“朝廷命兄长在浙东试行新政,个中举措甚为激进,似有孤注一掷、作死马医之意。恒之兄一力推行,恐遭各地士绅群起围攻,若有差池,潦草收场事小,更或有家毁人亡之危——恒之兄,你已决定踏上此途了吗?”
“我近来研读《传习录》,渺渺然似有所悟。以王阳明之言,事父之孝、奉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理皆不出于人,而只在此心,心即理也。以无私无欲之心行事,便如立根之后再寻枝叶,不需讲求节目(注18),自能合乎天理,”江永仰望浩瀚星河,感慨道,“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有人醉卧漏舟,有人竭力修补,却少有人思及理水,徒令地理狥势委利,高者益高,卑者愈卑,高山之水无法就下,狭道之河近于干涸,纵有坚船巨舟,亦难起航扬帆。范文正公曾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近来居乡所见种种,却反令我深忧其民,而忘乎其君了。”
“余姚民变之后,弘基、谢勉、知府与我都上疏汇报,各人站在各人的立场,彼此抵牾,颇令元辅为难。而薛公最终取信于我,应也与我在疏中力陈改革之必然有关,”江永转头看向徐承业,“事实上,今日所议新政,皆由我先向内阁提出。而薛公批准试行,确乎朝廷财政已至穷途末路。弘基,此路注定坎坷非凡,不知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徐承业回望江永,心中翻起万千旧思。父亲被阉党害死时,他还不满十岁,虽有族中叔伯教养,终难抚平丧父之痛。四年后熹庙驾崩,继位的思宗以雷霆手段处置了祸国殃民的魏阉及其党羽。身为东林遗孤的徐承业北上为父颂冤,在南直隶与江永相见,二人一见如故,从此结为兄弟。徐承业年岁尚小,食宿行学皆赖江永悉心照顾,短短数月的相处让他不仅对这位兄长心生崇敬,更让他在之后的岁月中将江永视为奋斗的榜样,努力在暴风骤雨里立住脚跟,在曲折仕途中稳步迈进。
“当然,”他坚定地回应道,“弟愿一生追随兄长,鞠躬尽瘁,终始弗渝。”
风一日比一日紧了。
归胜山上少草木,多巉岩。郑滔等人叠石作微城,却仅可稍御风寒,又在城外搭了个三丈来高的哨台,派人时时站在上面放哨——他们在石垒上警戒了一个时辰接一个时辰,从白昼巡逻到黑夜,又从昏昃枯立到拂晓,既没有盼来援手,也没有看到官兵。
被众人从公堂上救出的郑滔没有选择的余地,他站在百姓与势族冲突的最前锋,所有人都将他视为长期被缙绅压迫、欺辱的贫苦大众的代表。郑滔本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却在事态走向完全不可控时被大家推为首倡。他看向倾坍荡隳的宅院与惨死人手的家仆,明白此事已无转圜的可能,便只能仓皇出城,躲进县北三里处的归胜山。那里少有人烟,恰可暂为避难之所。有三百余市民感其侠义,自愿追随,县中班隶常年缺额,竟也无法阻拦。
然而一切都太过仓促,逃进深山可避一时之困,却难免后续之忧。归胜山上土壤贫瘠、草木稀疏,郑滔等人未来及携带食粮冬衣,上山后又不能就地获取,随着与官府相持日久,不多时便陷入饥馁无援的窘境。不少人在恶劣的环境下心生悔恨,决定下山投案自首,而留下的人口尝野草、身披单衣,意志频频动摇,亦无战力可言。郑滔走投无路,打出“白教”的旗号虚张声势,又秘密派出信使前往白教在浙东的基地定海求援。那人离开已有十日,却未见其带回一兵一马、一粮一粟。郑滔大略能猜到信使不是被衙门扣下,就是已趁机逃跑,却不得不在手下面前强颜欢笑,安慰他们援兵很快就到。然而信者寥寥,如今尚在山中的只剩下五十人不到。
夜已深沉,郑滔在沉重的忧思中昏昏欲睡,忽听哨台上传来一声叫嚷,“郑老大,有人来了!”
郑滔一个激灵站起身,三两步翻上哨台,只看见山下狭道上的两点灯火,“只有两个人?”
“只有两人打着火把朝这里靠近,却不知后面有没有跟着大部队,”放哨之人报告,“我听着外面的动静,似乎来的人确实不多。”
“就怕他们表面故意示弱,实则在山下布了天罗地网,”郑滔的额头涌满汗珠,他明白如今已无路可退,“多派些弟兄们下山侦查,一旦有变,立刻做好战斗准备!”
“手下不满五十人,却知道点起满山火把布设疑兵,看来这郑滔还有些能耐,”李立本将马吁停,对江永道,“但如果我是他,一定会先在道路两侧安排哨探,如此便知来者不过两人,没有必要兴师动众。”
江永摇摇头,明烈的火光在他的眼底跃动,“只怕以他们目前的情况,就算只有两人来也会担心不能够战胜吧。”
话音刚落,便有一队人马向二人迎来。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烧,照见他们饥饿、寒冷、疲惫的面庞。为首之人正是郑滔,他走到江永马前,大声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江永翻身下马,朝他们浅浅一揖,“前礼部左侍郎、东阁大学士江永,见过郑兄,见过诸位。”
木棍与石斧的阴影在地面交错拉长,一直延伸至江永脚下。
在凶狠、怨恨与提防的目光中,江永神态自若,“我想同郑兄单独谈谈,不知可以吗?”
“你想同我谈条件,就不怕我们抓了你,再去和余姚那些官老爷们谈条件?”
“恐怕是要让兄失望了,”江永浅浅一笑,“他们正巴不得我死呢。”
郑滔蹙起眉头,凝视江永半晌后终于松了口,“好,那我们谈谈。”
崎岖的山路上尽是碎石,两旁长草低伏,簌簌刮蹭着二人的衣角。云团在头顶飘忽聚散,将月色遮挡得昏暗不明。江永跟随郑滔摸进一处隐秘的山洞。火把刚刚插入石缝,便有百十只蝙蝠扑啦啦飞过他们头顶。
郑滔跪在江永面前,“江相公,余姚之乱因我而起,官府要砍我的脑袋,我绝无怨言。但请相公放过跟我一起上山的兄弟们,他们都有一家老小,若是死了,家里就支撑不下去了。”
“你倒是良善,都不问他们是否身上有血债、心里有愧怍,”江永垂眸打量他,“我知你胸怀坦荡,虽然名声在外,却并未真正参与变乱——把你送到衙门里交差,于我而言的确方便。只是你也有老母妻儿,这么不明不白死了,心里就不会感到怨恨吗?”
“也许只有我死了,谢家、叶家那帮人才不会为难我的家人,”郑滔以头叩地,“我知道相公来这里是为了救我们,可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不杀一两个人,那些官户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若我的命能给他们一个交代,那我愿意去死!”
“好个有情有义的郑老大,”江永的语气中带上几分赞许,言辞却不依不饶,“你可知就在你们落草为寇、盘踞此山之时,那些缙绅早已上书朝廷,请求调兵围剿?如今凭你区区一人的性命,如何能平息他们的怒火?”
“请相公指条明路!”
“不知郑兄可曾听过二十年前苏州市民对抗魏阉的事迹。当时有位名叫周顺昌的官员在言语上忤逆了魏阉,被东厂兵士逮拿归案、送往京师,苏州市民蜂起抗争,当场打死了一名太监。魏阉得知消息后勃然大怒,竟下令调兵到苏州镇压民变。有颜佩韦等五人为保护民众挺身而出,用自己的性命阻止了事态进一步恶化(注19),”江永道,“以此为据,郑兄若能指出五位在骚乱中参与最多抢掠、涉及杀伤家丁的人,此事便不再与你有关。官府会将那五人锁拿、审讯、斩首示众,而郑兄则可以带着剩下的兄弟消消停停地下山返家,再不用担心会有人伺机报复。”
火把上的树油都烧尽了,山洞里一片漆黑。江永在寂静中等待良久,终于听到郑滔低沉的回应,“江相公,此乃不义之事,我不能做。郑滔的命你们随时可以拿去,至于其他人的死活,我没有决定的权力。”
“那这可难办了,”江永短叹一声,“郑兄若执意如此,便只能被当堂绞死或者发配充军了。”
“充军?”郑滔像是抓住了根救命的稻草,眼睛忽地一亮,“是去做哪里的兵?”
“做浙东的兵,我的兵。”
注13:火耗归公,齐民纳征(官绅一体纳粮当差),摊丁入亩为清朝雍正时提出的三项重要经济改革措施,但在明末已经有人提出并加以实践:火耗归公与一条鞭法一脉相承;钱海岳《南明史·食货志》载,弘光元年九月己巳旨曰:“命乡官与监生齐民较田多寡,一体当差,不得擅立官户”,可能已经有了“官绅一体纳粮当差”的雏形;崇祯八年,汉中府城固县试行“丁随粮行”,即摊丁入亩。
注14:花分:就是用违法手段把一户分为若干子户,达到逃避重役的目的。诡寄:将自家田地托献到有资格享有减免赋役的特权的人家名下,如此便可不向朝廷交税。
注15:投献,指将田产托在缙绅名下以减轻赋役。
注16:引自《清世宗实录》,转引自冯尔康《雍正传》。
注17:引自张居正《独漉篇》,意为:春秋战国期间的晋国人豫让以死报答知遇之恩,楚汉战争时期的韩信以千金报一饭之恩,有了报答君恩的机会,岂能怕别人的议论?
注18:此处的“节目”取事项、程序之意。
注19:著名复社领袖张溥所作《五人墓碑记》便是在描述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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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萑蒲伏莽(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