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其他类型 > 何处问长安 > 第28章 天地不仁(三)

何处问长安 第28章 天地不仁(三)

作者:不窥园主人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3-05-22 12:32:42 来源:文学城

塌天之前,何事可做?

弘光元年的秋冬之际,江永上朝入值如常,庆吊交际如常,孝亲育子如常。华安有时会怀疑那日他的崩溃只是极乏极哀后的过激之举,然而江永偶尔表露的惊躁终于坐实了事态的严重——江永有时会在书房枯坐,目光呆滞,半日不落一笔,或是在庭中来回踱步,仿佛深陷在某种复杂的情感中,任谁呼喊也不回应。再后来,他的口腔开始起泡、溃烂,被病痛折磨得夜不能眠,一日竟因府上的一点小事摔了砚台……事实上江永的失态屈指可数,可发生在他的身上,正如匠石斫垩而伤人之鼻,庖丁解牛而割其大軱,几乎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华安心下愈发惶悚,然而利刃在上投足无所,他不知能做些什么。

驸马府的三口棺材在一片哗然中隆重落葬,惊心骇瞩之事随着时日的推移逐渐从舆论中消隐。弘光帝命五城等衙门缉查讹言,个中蹊跷更是无人胆敢再提。南京的空气再次回到往前:沉郁、疑惑、怨恚、恐慌,以及骄奢行乐同望绝锐挫并存、杏楼春深并缟素三尺同在的割裂与荒诞。

天下衰疲日久,宣廷苟图一方,仿若弊车羸马而引丘山之载,而车夫浑然不察危殆,闭目掩耳,卧以待毙,偶有动作,也无非令情势更加糟糕——万丈高崖已入目前,指日便有车毁马亡之患,而羸马喘汗、弊车颠簸,乘客们仍然浑浑噩噩地闯进了弘光二年的寒春。

年除之夕,风浸白雪,红梅着霜,纵使通宵燃烛、彻夜焚香,也驱不散天地间蕴蓄的冷意。亥子之交,夜色最浓,母亲与孩子早已睡熟,江永与沈蔚坐在灯前一面剪窗花守岁,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开来。

“易安,我在东瀛时,曾置办过一处房产,那里面向大海,景色宜人,”江永故作漫不经心地提到,“来日若有机缘,你可以带颢儿过去看看。”江颢,是他们长子的姓名。

沈蔚手中的剪刀一顿,笑容有些僵硬,“我们娘俩去了东瀛,那你呢?”

“我嘛,应是留在国中的。”

沈蔚没有接话,只是埋头去剪“福”字。沉默拉长夜色,被烛芯压暗的火光只在二人之间流转。江永心绪不宁地剪好两张窗花,随手放在一边,转而静静望向妻子。

沈蔚抬头,与他四目相对。江永慌忙垂首,将眸中汹涌的情绪遮进黑暗。

“恒之,”沈蔚的叹息清浅而绵长,似有雪落入雪中,“即使你不愿开诚布公,可否也莫要欺我骗我?”

江永张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凿三窟者不守穴,求退路者不谋国,恒之在南京的所作所为,绝不似动辄思退的模样。何况家中账册皆经我手,你是何时支取的银钱、联系的海商,又如何瞒过我?”沈蔚哽咽道,“我也生于官宦之家,固知朝中总有辛秘不可告于家人。可是恒之,果真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

“官至阁臣,总有抉择处、迁就处、疏漏处,若人有心检劾,免不得要身败名裂,”江永声音低沉,仿若枯枝坠满风雪,“近来宫中风声日紧,今上复立东厂,虽名为缉奸捕盗,然魏阉之祸历历在目,未妨将有倾陷设阱事……而我,恐怕就是首当其冲之人。”

“究竟发生何事……”

江永摆手打断沈蔚的询问,自顾将烛焰拨亮,随后又径直走到床边,从枕中抽出一沓文书——尽是房契地契与银票书信一类。他将它们交到妻子手上,转身走出了卧房。在漫天绚烂的烟火中,默然淌下两行清泪。

“我气咽声丝难存坐,没地缝儿堪藏躲。醉里眼摩诃,不是东床,坦腹便便卧……(注2)”

戏台上丝竹错杂,长袖翻飞,清丽的歌声在檀板间若隐若现,极近而极远,令人如坠千嶂云雾之中。林又汲微醺的双眼正随轻衣缓带流转,耳中听闻此语,霎时面色大变。酒香顺着倾翻的杯盏散逸开来,晶莹的琉璃壁聚生华光,照见他的羞恼。

酒暖灯轻,月明秋深,醉里误折花枝。珠钿翠珥,佳人影参差。袖上空惹啼痕,如许恨,馀血谁知。斜阳外,长河东流,难归未行时。

林又汲做过许多荒唐事,大多销于杯酒、隐于岁月,只康平公主一事最难收场。他也想抛诸脑后,然而公主的寝殿如一座丘山压在他的心头,山上遍生荆棘,日夜将他折磨。他吩咐厂卫将造谣者统统缉捕,明知浮言难靖,却执意要用恐惧封住悠悠众口。其实林又汲根本不在乎百姓的想法,也不在意自己的名誉,他肆意挥舞权杖,也许只为挥舞权杖本身——蝼蚁何分正邪?碾去便是。若乾坤和谐,他的**当与给予百姓的苦难同量。

弘光帝汲欲念之海以为动机,行事单纯而残忍。然纵使不见哀哀生民,却逃不开自己的一方天地。公主死后,每日行走于后宫前朝,他总觉得无数双眼睛在他身后打量。惊疑、憎恶、鄙夷、不屑的目光似乎正如千针万刺射向自己,他慌张回眸,所见却俱是低顺的眉目。林又汲气愤极了。他憎恨陪他玩乐、为他善后的内侍们,憎恨他们的言而无信与认识浅薄。不是说皇帝乃上天之子,但有错处,全天下都会为之遮掩吗?先祖永乐篡权夺位,长享太庙香火,堂兄天启惰政纵奸,东林只责魏阉,为何到了他就要接受千夫所指?零星的懊悔被窘迫冲刷,随即有滔滔怒意翻涌上来,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浮沫汇聚融合,捏出江恒之的模样来——

君为臣纲,他怎么敢查朕!

在知晓真相后,他怎么还敢活着!

既要苟延残喘,他怎么还敢稳居内阁!

林又汲一脚踢翻酒案,粗重的喘息加剧了面上潮红,丝竹之声戛然而止,台上青衣胆怯肤栗,口不能言。下首的冯渊急忙膝行至皇帝面前,伏在一地酒水中颤声告罪,“此戏竟忤君意,是臣不察之过。请陛下暂息怫愤之心,略张容人之量,且恕臣万死之罪!”

剧烈起伏的胸膛逐渐归于平静,林又汲冷声道,“此事与冯卿无关,你先起来吧。”

冷汗濡湿了冯渊花白的鬓发,他还未来及松一口气,又听头顶传来余怒未消的声音,“朕今天没心情听戏,戏班全部退下。”

冯渊本为进献戏班而来,闻此亦俯身叩首,“老臣告退。”

“冯卿,你留下。”

清歌唱罢,锣鼓声咽,烛火随人流渐次退去,林又汲示意内侍避到百步之外,空旷的御花园中只剩他与冯渊二人。

天上的月亮极大、极亮,照得地面宛若明镜,二人坐在镜中,衣衫便覆了薄雪。混杂恐惧与兴奋的情感正从冯渊的胸膛蓬勃上涌,他的嘴角难以抑制地颤抖,牙齿相击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入脑际。他上下打点,费力钻营,所得不过一墨敕斜封(注3)之官,朝野无不讽其为以戏侍君的弄臣。他忍气吞声,自以为看清了权力最丑陋的本质——品级不过虚饰,德业更是浮云,真正的权力现在就坐在他的身边,离得越近,得到的就越多。

冯渊下意识地向林又汲的方向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暗夜潜行,园中密谋,他明白这将会是极为见不得人的勾当,但他毫无顾忌,只觉得无比亢奋——那是一种猛兽闻见血腥的亢奋。他拜手稽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谦恭,“皇上有何吩咐?”

林又汲双目半阖,脸色晦明难辨。冯渊正欲询问,却听皇帝长叹一声,“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注4)…”

“先前常九思他们怂恿朕饮酒误事,朕追悔莫及。本已设法弥补,谁知内监办事不力,竟让别有用心之人侦知,”林又汲道,“此后流言在坊间疯传,东厂四处稽查仍难平息。可恨那始作俑者逍遥法外,令朕饱受无妄指责——朕愧恨难当。”

“此人蔑视君上、妄议天子,罪无可恕!臣愿为陛下除此奸佞,重振君威!”

“哪有这么容易?”林又汲冷哼一声,“定策之功在前,定盟之功在后,若此时将他除去,天下岂不骂朕忘恩负义?”

冯渊知皇帝杀心已起,自己所要做的不过是推波助澜,“江永与景朝定约,虽有止戈之功,亦有辱国之过。他将鲁豫两地拱手让人,置陛下子民于胡骑之下,负君背民,本应坐死,陛下宽仁,未行诛伐。岂料江永不仅不知感恩戴德,反以谣言污名陛下,纵使皇上不忍责罚,天理亦难容他!”

“盟约初立,使臣受诛。若景朝不满,又当何解?”

冯渊垂眸思忖,未几,脸上又恢复了自信的神情,“那便不以出使之过将其缉拿。咸嘉时杨光中篡权谋逆,暗召门生江永归国。江永为座师鞍前马后,自是谋逆之行。昔日萨兵临城,陛下未遑追究,而今天下又安,正应清算奸佞、拨乱反正——陛下只需另派一使臣向景朝说明原委,景帝自不会妄加追究。”

“嗯,那此事便交予你做,”林又汲满意地点点头,“尽快办完,免得夜长梦多。”

“臣领旨谢恩。”

“开门!快开门!”

“江府门前,岂容尔等放肆!”江泰将将披衣起身,便见大门轰然洞开,一队锦衣卫在冯渊的带领下鱼贯而入,熊熊燃烧的火把如蠢动的金蛇在院中盘踞。江泰拦在冯渊身前,“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有旨意:江永党附杨逆,阴行大逆,罪无可赦。着锦衣卫收押镇府司,钦此。”

瓷器摔碎与桌柜翻倒的声音纷然响起,呼喝声、刀戟声、惊叫声、詈骂声此起彼伏,皮靴踏地声从前厅一直延伸进内院,安睡的颢儿被异响惊醒,害怕得大哭起来。

沈蔚将孩子匆忙抱起,焦急地对江永说道,“锦衣卫已经进了后院,你赶快从侧门逃走吧!”

“谁能从锦衣卫手里逃走?恐怕他们下午就已经包围了府院,不过是碍于年节,过了子时才进门拿我,”窗纸映出瑰丽的红光,仿佛就快要燃烧起来,“何况我若走了,他们就会带走你们。让你们受苦,还不如把我千刀万剐!”

沈蔚攥紧丈夫的手,涟涟泪水滴落在交握的指间。

“易安,让我去吧,若任他们这样抄下去,家里很快就什么都不剩了。”

“恒之,不要……”

江永为妻子拭去眼角热泪,将她与孩子揽入怀中,轻声问道,“之前同你说的事情,都还记得吧?”

怀中人将脸埋进他的胸口,说不出话,只是不停抽泣。

“易安,今生是我负你,在我身后,还求你可怜母亲和孩子孤苦伶仃,费心覆护一二,”江永用力眨眼,只为不让泪水流出眼眶,“我只求你这一件事。来生我一定当牛做马,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我不要来生你当牛做马,我只想今生一直和你一起……”沈蔚倒在江永怀中嚎啕大哭,“恒之,你不要离开我……”

江永抱着痛哭的妻儿,心头如遭万簇攒射。火爆风呼已在耳畔,他将牙一咬,狠心推开妻儿,快步走出卧房。

“我是江永,我和你们回去,”江永站在门前,苍白的面容被火光染上红晕,他平静地看向冯渊,声音不卑不亢,“只是家中尚有老人稚子,夜间搜查恐生惊扰。可否请诸位暂缓行动,白日再行缉访?”

“清剿逆贼刻不容缓!暂缓搜查?谁知你们会不会趁此销赃串供!”冯渊右臂一挥,“接着搜!”

“多行不义必自毙,冯渊,你莫要欺人太甚!”

还有什么比染素为淄、投玉入淖更生快感?江永的慌乱让冯渊激动得全身战栗,他竭力克制着心头快意,手指江永高声呼喝道,“把他带走!”

“永哥儿,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娘!”黯淡的双目瞬间点亮,江永奋力挣开锦衣卫的挟制,冲到老人面前,迅疾扶住险些被撞倒的母亲,“娘,你没事吧?”

“永哥儿,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带走?”老人靠在儿子肩头,浑浊的泪水滚滚而下,“他们是不是要像当初对你爹那样……”

“怎么会呢,娘。镇抚司有些事情要问孩儿,孩儿去去就回。”

“要问让他们到这儿来问,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母亲紧紧抓住江永的手臂,“当初你爹就是这样被带走了,到最后连个囫囵尸首都不剩啊——永哥儿,快,去找宋先生,他学通古今,一定有办法救你!”

“老夫人,江永身犯逆案,铁证如山,就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活不得他。还请——”

“住口!我的儿子我自己清楚,他从小就正直善良,怎么可能造反?”母亲厉声打断冯渊,“一定是小人栽赃陷害,想置我儿于死地,好借此飞黄腾达、身居高位!我告诉你,人在做,天在看,恶人坏事做尽,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江永怔愣地望向母亲,他竟不知她温柔的外表下还藏有这样一颗热烈的心。但当他的双臂被再次扣住,母亲被推搡在地,惊讶又化为浓烈的恐惧——他担心母亲慷慨的言辞会激怒冯渊,忙向她哀求道,“娘,您放心,我一定很快就回来!天气这么冷,您赶紧回去休息,千万不要着凉!”

“永哥儿!”

“带走!带走!”一旁传来冯渊气急败坏的嘶吼。

“我要去见皇上!我要好好问问,江家两代忠良,那里对不起他?大宣杀了我的丈夫,如今又要带走我的儿子吗……”

“娘亲,您不要说了……”江永被锦衣卫押着往前院走去,明晃晃的月光照亮满地狼藉。孩子在他的身后哭闹不止,仿佛在替父亲宣泄着无尽恐惧,江永不由自主地想要停步回望,却在下一刻被推着踉跄向前。

府门外,上元节的花市仍未结束。三山街上箫鼓喧阗,灯光相射,嬉笑游冶者相望于道。宝马雕车香满路,最是人间好时节。

注2:引自阮大铖《春灯谜》。

注3:墨敕斜封:指用斜封下达的墨敕。唐中宗时权宠用事,任命官吏不遵制度,常由皇帝直接颁下敕书,用斜封付中书执行,时人称为斜封官。

注4:引自《诗经·邶风·日月》,本句意为:太阳月亮放光芒,光明照彻大地上。可是竟有这种人,不依古道把人伤。何时日子能正常?竟然不顾我心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天地不仁(三)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