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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 第108章 天下素缟(三)

作者:不窥园主人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08-21 13:11:14 来源:文学城

小满时节,麦穗初齐,最忌炎旱、湿寒,然而今年的夏日偏就阴雨连绵。江永出宫时,正值暮色四合,铅云低垂,千步廊外细雨如刃,将檐瓦树柱之属尽皆刮抹为暗沉的色块。他望见一排轿夫弓背伫立雨中,湿透的身影在阶下不停摇摆,皱眉埋怨道,“天子脚下,谁敢用八人舁轿?”

“那是钱阁老的步辇。阁老年老体弱,轿中常需备着童奴屏榻。还请恒之体谅些吧。”同行的余寔解释道。

“总得奏请陛下,得其特许乃可。”

“陛下一心巴望云老致仕,如何会奏准呢?”

江永不语,又见一辆马车停在大轿的翼廊边。绣带青幔,四五品官的规格。车夫躲在篷盖之下,手搭凉棚正向廊中张望。余寔认出不是自家的马车,揶揄江永道,“前线征伐,车马消耗日剧,哪位同僚竟乘马车过市耶?”

“只问人,何用问马?”江永同余寔错开一肩,快步向车夫走去。那名车夫也看清了江永,当即跳进雨中,隔着十尺的距离朝他俯身行礼,“公主殿下有要事相商,烦请江元辅过府一叙。”

瓢泼大雨很快打湿了他的衣裳,如蓝袍染墨,紧贴胸背。江永心下不忍,“殿下如要见我,直接到府上知会一声便好,何劳叫你在这里候着?”

“等颢哥儿从前线回来,你需得问颢哥儿,”余寔见机打趣道,“总归不会是有人醉打金枝,叫公主奏进宫里来吧?”

“儿女子闺房之事,这种玩笑你也开得?”江永嗔笑一声。他在想自从江颢随侍新梓北上,林萱就暂回了公主府居住。虽然饮食起居不再由江府照拂,可她晨昏定省,从无间断——昨日饭席之上,分明还是谈笑风生、举止如常,何以今日便急不可待,甚至要到宫门口截人?江永满怀疑虑地登上马车,被不明就里地引进公主府大门、仪门、大厅、内仪门,一径往公主居寝的内院走去。林萱神色焦急地步出游廊,向江永福身行礼,“有劳父亲动步至此,女儿有一位故人为大人引见,一桩疑难待大人闻知。万望父亲不吝指教,庶几可救天下于万一!”

平阳公主从无过言,江永一下就明白了事态的严峻。他甩开身后擎伞的家仆,随林萱疾步入室。一层层帘帐次第打起,屋中光线愈暗,熏香愈浓,然而血色腥气,实难掩于粉饰。待转过最后一面屏风,眼前的一幕几乎令江永当场失态,“茂林!”

榻上正是数月未见的方柏。他的上身微微仰起,消瘦的面颊纸一般苍白,“江先生,方柏因故遇刺,托庇殿下,粗得保全,”他扯了扯衣襟,企图盖住满身包扎的布条,“杀我者仍盘桓京中,方柏不敢冒然谒府。此番斗胆请先生前来,确有要事相告,刻不容缓!”

江永坐在塌边,扶着方柏缓缓躺下,“我实有愧,容后再叙,还请茂林先谈要事!”

“方柏寄往江府的信,先生怕是从未收到吧,”方柏见江永一副迷茫之色,眸光转而黯淡,“果然如此。若是从头听来,当真是天大的祸事。”

去岁南京一晤后,方柏便携江永的专函前往徽州,拜访同为“东林遗孤”的汪士毅。有士毅之子汪典陪同,方柏得以察访日新号三年以来所有账册以及总号、分号的库房。自大宣偏安江南,四处连年兵燹,朝廷不得不放宽各地赋税须由官府解送的严令,允许民间票号解兑公款。杭州鼎丰钱庄率先抓住商机,倚官府之大树,充自家之财匮。别处钱庄见状,纷纷不甘其后,故而方柏见架阁中层层叠摞着刻有“征”、“解”、“税”、“饷”的官银时,并不觉有甚奇异。直到他在府库内室看到满架京库银,方察觉事中蹊跷——为保南京银钱不匮,朝廷只许民间钱庄承汇京饷,但不许他们经手京中实银,“库中京银之数,非官商勾结无以得之。万望元辅详查始末,免令国蠹害及根本。”方柏写信寄往江府,却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直到一日新号学徒在无意间漏出,由于库藏见绌,不少在京衙署会暗中提取公款,放在钱庄里生息,才暂解了方柏的疑虑。他未及详实调查,目光又被更大的风波吸引:朝廷不满官府在筹措军资时交通舞弊、中饱私囊,故另择值得托付的商户承办。四家发行“神州金泉”的钱庄中,独日新号以规模适中、背景清白入选。去岁秋粮丰收,商人皆以贱价收购豆米,唯日新号下定决心与官府交好,执意开价最高。于是贩粮的农夫不远千里,往来络绎,商贩也纷纷清仓转卖,甚至于向钱庄贷款购粮,再售给日新号赚取差价。然而好景不长,粮仓远未填满,日新号突然停止收购。商家失去买主,又遇贷款的钱庄上门催债。市面银根被刻意抽紧,令他们四下筹资无果,不得不廉价出卖积压在库房中的大量米粮。日新号顺势抄底,一时获利无算。方柏看在眼里,只当作商场伎俩,盈利手腕,写信汇报情况,也仅称“市肆攘攘,商民交困,何况乘伪行诈,有伤天和。望有司严加督劝,以防事态恶化。”书信依旧去如黄鹤,无影无踪。

对粮商的追剿还在继续。有人在京中花销假银,被店家识出并上报官府。由于银锭上均刻有“京库”的铭文,且做工精细,极难分辨,朝廷对此十分重视,不仅派出缇骑跨省追捕伪造银钱的元凶,就连私藏伪钱的人家,一经查出,财产也立刻抄没。方柏在走访途中曾结识不少粮商,其中便有人受此无妄之灾。进一步调查过后,他发现这些倾家荡产的人们皆与日新号有过钱粮往来。一桩巨大的阴谋浮现在方柏的脑海。尤其是当他看到他们的妻儿老小流离失所,一切库藏均以赃物贱卖,更觉那些趁机买进、赚得盆满钵满的官绅巨贾十足可恶。方柏义愤填膺地去信江永,“天下岂有驱民为鬼以搏虎狼之理哉?忆昔汉武开边而县官大空,富商大贾蹛财役贫,有卜式请烹弘羊。今国家危急,黎民重困,请元辅勿惜一浮淫之市侩,而伤圣朝之明德!”

未料牟利之商比兴利之臣更堪忌惮。方柏既知日新号与鼎丰、蜀川、朱记钱庄的关系,便不再怀疑他们有认下大半军粮收购的能力。然而他所担忧的正在于此:军无粮食则亡,日新号手握大半粮草,左右战局便是易如反掌。一旦生出异心……他无法再静心等候江永的回信,甚至隐隐感到对方的漠视恰在证实自己的观点:从偏远荒僻的农田到豪势云集的京师,一丛由白银浇铸乌云已经笼罩下来。它吞没了秦皇汉武之功绩与孔孟程朱之荣光,正以一惊人的速度重塑着整个社会——而新世界的诞生是要以旧世界的毁灭作为前提的,军队,作为维系旧世界尊卑与秩序、压抑新世界自由与活力的工具,自然首当其冲地成为被摧毁的对象。方柏努力地想跑到乌云笼罩不到的地方去,但他明白京城已完全沦陷,东厂、锦衣卫便是暗枪。他奔赴镇江、溧水两处粮仓一探究竟,果然见仓廪充足,皆由日新供给。可它们只是暂措此间障人耳目,小满一至,就要运往南洋!查仓的官吏敷衍塞责,心安理得地将好消息带回京中复命。而自从方柏从舟山码头拿到了五十万石稻米的订单,便有人如影随形地追杀不休。他遍体鳞伤地来到京城,明白江府中有四大钱庄的内应,不能直接登门,遂倒在公主府前。待林萱将他救起,听他所言,立刻命下人去请尚在内阁当值的江永,方柏才终于又见到了一直被蒙在鼓中的江先生,把所调查一事的来龙去脉细细道来。

窗外风吼雨注,江永眼前白亮亮地一闪,随即便有惊雷劈天而下,震响在他的耳畔。“请殿下为我备车,我需即刻前往镇江、溧水检查仓廪!”

江永手扶床沿簌簌站起,面上血色尽褪,比方柏还要苍白。林萱担忧道,“门外风雨正盛,此时出行,多有不便……”

“耽搁不得了。”

“好。”林萱连忙吩咐下去。她搀着江永走出房门,但见阶下千杖擂鼓,浓烟蔽目。江永的衣裳还没有焐干,一层层裹上胳膊依旧显得枯瘦。林萱的心被雨水浸得冰凉,眉头轻轻一拧,酸楚便溢散开来——一片单薄的秋叶,她不安地想,当真能抵御这满天风雨吗?

移驾徐州之后,隆武帝的背疽迅速扩散、溃脓,引发全身的高热。他命人对外封锁病情,每日送膳、呈奏如常,然而饮食顿减、昏迷日长,无需随行御医如何掩饰,他也知自己大限将至。

小满当日,林新梓仍是重病难起。噩梦漫长,如沉重压身之帷幕,低声的啜泣从边沿透进来,将他吵醒的同时也将他再度拉回这油煎火燎的世上,“江颢,你哭什么?”

江颢跪在榻前,两腮消瘦,眼底黧黑,一双明眸泡得浮肿起来,只剩下两道闪着泪光的细缝,“回陛下,臣父病重,家中急信催臣归府,”他把家书呈至新梓面前,以示自己所言非虚,“如今宣景激战正酣,臣不能稍离陛下左右,然臣父生身恩重,今若违旷,恐不能再睹其音容!臣处君臣父子,见两伦相值而不容并尽,心志昏迷,一至于此。伏望陛下垂念乌鸟微情,谅臣烦渎之过!”

新梓移目看去,信上“汝父病危,速归”六字,清清楚楚是华安的笔迹。久病而黯淡的眼睛,慢慢点起两团碧荧,“身为人子,理当早归。况元辅国之肱股,和徽宜代朕亲临问视,”他的额上渗出大片大片的冷汗,“且叫祁伟护送你归京侍疾,待元辅病情平复,和徽再回军中不迟。”

“祁都尉乃御前贴身侍卫,岂可远离陛下左右?臣一人独回,待父身获宁,即当星夜前来,毕尽惓惓图报之忠!”

“朕此处短时无事,亦不乏侍卫扈从。你与祁伟从容上道,免令朕悬念。”

“臣遵旨!谢陛下成全!”

林新梓斜靠在枕上,看江颢一径走进血红的落照中,逐渐冷凝为一粒黑影。寒风乍起,满院骚然,他的心肺亦如庭中枯藤,被撕扯出剧烈的声响。都尉高彬从屋外快步走进,接过太监们煮好的药汤呈至隆武帝面前,忽见他喉头一哽,喷出大口血来。

“陛下!伏请陛下保重龙体!”

“小声些!”新梓怒目呵斥道,“现下军中如何?”

“回陛下,我军兵精粮足——”“啪——”一记沉闷的耳光打褪了高彬脸上的血色,他呆跪半晌,重重磕下头去,“臣该死!臣该死!如今军中仓储已空,多日不闻后继,周边征募多番,亦已财尽民穷。若再无粮饷输送,臣恐市井之怨言不息,兵将之相疑不解,祸变骤生于肘腋之下啊!”

“适才何敢欺朕?”

“陛下圣躬违和,宜当宽心保摄。薄物细故,伏请交办有司!”那记耳光软绵绵毫无分量,高彬心下惶惶,额上的血水混着泪水一齐流了下来,“微臣罪该万死!伏乞陛下许臣戴罪立功,亲往后方催拨粮饷!”

“起来吧。国家事重,卿等尽心,朕自加意调理,”新梓闭目静息,待恢复了些许精神,又把眼睛睁开,“江永切断前线粮饷,便是要置朕于死地。所不齿者,在乎事未底定,先召其子,此岂大丈夫之所为?”

新梓的情绪陡然激动,榻上的锦被全蹭蹬到一条腿上。他用力揪住胸前的衣襟,大口喘息,以至两眼都翻了白。高彬丢了药碗忙去搀扶,“哗啦”一片脆响,十几名侍药太监蜂拥进屋,七慌八乱跪成一排。

“高彬以外,全都退下!”

人群又呼啦啦散去。高彬顺势前跪几步,接握住天子布满褐斑的双手,“陛下请勿多虑,元辅委心为国,忠勤朝野共闻,安将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无君无父之事?定是有人从中挑拨,欲乘间而收渔利,仰惟陛下裁察!”

“裁察?还要如何裁察?朕的身子不争气,他的身子也不争气了吗?”病中急乱的林新梓正自口不择言,心中忽忽一荡,随即拨转了话头,“便真是有人作梗,江永黄袍加身,岂堪辞让?若令林氏天禄永终,这半壁江山,弃之也罢!”

高彬伏地不语。隆武帝的狂戾无疑动摇了他的心旌,他果真在思考江永篡逆,而秦越趁机发难的情形了,“微臣便是粉身碎骨,誓要保护陛下周全!”

林新梓却还在一遍遍回想系园大火的那个夜晚,江永的内怨饮泣、声嘶力竭,以及最终跌坐扶椅后剧烈的咳喘。仿佛认定那张字条有几分真实,自己的心里就会好受一些。新梓分明知晓,一切已至无可挽回的边沿。他将秦越置于左右,明示天下以对元辅的无限信任,实则亦把江永架上炭火。他视江不疑与秦越为各自的兵刃,一方出鞘,君相之间便再无来日,“一个时辰后,派人去和州见江不疑,什么都不必说,他知道该怎么做。”

“是。”

“退下吧。”

“陛下,让臣守在陛下身边吧!”

“退下!”

林新梓心思烦乱,勉力阖目养神,却生怕一睡不醒——醒来后会是怎样的局面?是金陵的战火先燃,还是秦越的斧钺先至?是江颢的首级先挂上徐(河蟹)州城头,还是自己的宝印先盖上逊位诏书?他不敢想。天沉如铁,房中一片漆黑。窗外滚过几道沙哑的闷雷,满院花叶又在风中摇得乱响。新梓叫来贴身太监,又恍觉与天公作对的可笑。他摆摆手,打发他们全去收拾被高彬打碎的药碗。“稀里哗啦”,“噼哩啪啦”,十几人围着一摊碎瓷越忙越乱,而新梓沾着他们身上的一丝活气,迷迷糊糊逃去了梦乡。

就连梦中也是闷雷滚滚,乌云压抵鼻尖,在新梓的额头沁出一层虚汗。隆武帝僵卧榻上,耳听窗边“嘭”的一声,潮湿的秋风涌进屋来,“谁准你们开窗的?”他拧眉质问,又见房间豁地一亮,一道熟悉的倩影映入他的眼帘,“父皇,是女儿来看您了——和徽,你把烛台移远些。”

新梓将眼前遮光的胳膊放下,看女儿抖开榻上的锦被,平铺在他的两条酸痛的伤腿上。“江元辅特叫女儿转告父皇,他的身子并无大碍,足以主持前线、后方之事。父皇安心静养,无需挂怀。” 林萱为父亲擦去满脸冷汗,用手探了探额温,转头忙叫江颢去端退烧的汤药。

江颢很快去而复返,“汤药还没有煮好呢。”

“那就端碗温水来啊,父皇烧得连嘴唇都开裂了,你平常是如何照顾的?”

女儿的手心一片湿热,新梓紧紧握住,料想她一路披风戴雨,心神不知几番跌宕,“好孩子,你救了所有人,”豆大的泪珠滑进开裂的唇角,“若不是你——”

“从来就没出什么事啊,粮饷只是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就运到了。”林萱宽慰道。她凑近了去看新梓。天哪,眼前这位病骨支离、奄奄一息的男子,当真是曾经将自己高高举过头顶,保证会护她一世周全的父亲吗?短短数月之间,他那红润的圆脸、宽厚的双肩、有力的臂膀都到哪里去了?她仿佛看见世事的利刃一刀接一刀地挥舞,将父亲刮摩、切削、渐至尸骨无存,而林萱除了热泪盈眶地旁观,竟什么也不能做!

“好女儿,你不要哭。朕只是生了场小病嘛……”

“父皇竟连女儿也要欺瞒吗?”

“……”

江颢驾轻就熟地端来一碗温水。他跪在榻前,将问询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妻子。多么纯良的孩子啊,新梓暗自叹了口气,若非萱儿拦回得及时,他会知自己是因何而死吗?

秋风怒号,草木震颤,一豆烛光之外,天地沉沉如虚无。世界仿佛被装进狭小的方壶中,壶内的脆弱与易逝共存于壶外的伟大与不朽。新梓深思一荡,忽念江山千里,仅是藏进燕国地图的匕首;家国百年,不过跳入武王舟中的白鱼。江山家国尚且如此,自己终日汲营的蜗角功名,到头来又何堪眷恋?

“要下雨了,”新梓喃喃道,“大雨过后,我就该走了。”

林萱没有听清,“父皇,您说什么?”

新梓苦笑不语。狂风拨动着云中的琴弦,发出一声高过一声,一阵紧似一阵的尖啸。电光火石之间,琴弦砉然断裂,白亮的弦影劈开浓厚的乌云,倾倒下滂沱的大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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