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娉姐儿说完最年轻、资历最浅的管事的差事,再去观察众人的反应,便不出意料地看到了如释重负的种种情态。有些城府浅的,吁气的吁气,拭汗的拭汗,城府深些的如房祥泰,眉眼间也露出了一点轻松,还有些人则显得有些诧异,似乎没想到娉姐儿竟是一番雷声大,雨点小的阵仗。
除了陶仁被娉姐儿指派给郦轻裘当个长随,陶仁的妻子任氏去了内六房中的库房,分管金银器皿,其余的几位陪房,不是被打发去打理娉姐儿的嫁妆,就是留在鸾栖院里听用,竟都没有插手到府中油水最丰厚的地方,也没有哪位郦府原有的管事被撸了差事或者分了权柄。
原本看她又是记笔记,又是打草稿,还抬出母家声势的阵仗,还当她要给众人找个大麻烦呢。
娉姐儿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冲鬓云使了个眼色,主仆二人多年的默契,令鬓云心领神会,朝她点了点头,聚精会神而又不动声色地凝视着几个管事。
等众人轻松高兴的心情有所平复,娉姐儿又笑道:“人事上的变动,也就是这些了。另有几件杂事,依我的意思,也须得好好改动一番。除开这些,其他的事情萧规曹随,大家安心办好自己的差事,我自然有赏的。”
管事们的心情不期然地随着娉姐儿的话语起起伏伏,听见人事稳定了,都松一口气;听见要改动几件事,又都提心吊胆;听见其他的事情不会变化,又有几分庆幸;听见夫人有赏,则纷纷企盼起来。
孙妈妈在一旁看得暗暗吃惊,她原来只知道自家姑娘跟着余氏学了管家,却并不清楚她学到什么地步了。在孙妈妈心里,娉姐儿一直都是那个天真任性的小姑娘,如今见她三言两语就将一群各怀心思、又有几分桀骜的老仆吊得好似被胡萝卜吸引住的驴,实在是大跌眼镜。
不过孙妈妈向来是个居安思危的人,短暂的高兴与欣慰过后,她又替娉姐儿忧虑起来,调动旁人的情绪简单,但让人心潮起伏,并不意味着完全把对方拿捏住了,只能说是抓住了对方心理上的弱点和期待,娉姐儿究竟能不能降伏他们,还是未可知的。
只见娉姐儿屈起一根手指:“这第一件事,是我欲在家里修个书院,请几位女先生来府,教导三位姑娘。上午请安的时候,随口抽问了几句学问上的事,除了纯姐儿还能答出个二五六来,另外两位姑娘竟是一问摇头三不知。想来陈姨娘不晓得……咳,忙于庶务,一时忘了操心此事,也是有的。”
她一句话里刺了陈姨娘三次,第一是夹带私货,悉心教导自己生的女儿,却没有给另外两个庶女安排教育资源;第二是讽她出身小户,不晓得教导子女的重要性;第三是笑话她忙着揽大权、捞油水,才会忘了操心此事。
管事行列中登时有几个人露出几分不平之色,鬓云登时如鹰隼一般,将锐利的目光投向他们——不错,负责记录笔记的露水不过是个幌子,真正在察言观色,据此辨别众人派系的,是鬓云。
个中便有个城府浅些的妈妈,奓着胆子驳回道:“这府上也不是没有书院的,说给夫人知道,您院子边上的西花厅以南、与宴息处遥遥相对的宜心阁,就是姑娘们习字、绣花的地方。”
娉姐儿以手支颐,饶有兴致地望着她:“这位妈妈怎么称呼?”
她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与娉姐儿对视,轻声道:“奴婢钟吉庆家的。”
钟吉庆家的管的是随侍处的人事,那些家生子们想让自己的儿女能有个好差事,就不得不和她打好关系,毋庸置疑,是个肥缺。想不到陈姨娘手下的大将城府如此之浅,不过略略一激,她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娉姐儿好整以暇道:“是么?那么请问钟妈妈,每个月里,姑娘们能有几日到宜心阁上学呢?”
钟吉庆家的无言以对,娉姐儿这才冷笑道:“不是有个宜心阁在院子里竖着,旁人就能称道我们郦家对教育子女上了心的。钟妈妈也别怪我严苛,若不好生请了先生来教导,将来姑娘们出了门子,没得让人戳我们脊梁骨,怪我教女无方!”
她这话说得重了,钟吉庆家的连忙出列请罪,口称不敢。
娉姐儿又道:“虽然都说了‘严父慈母’,在座诸位多是有儿女的人了,想来也知道爱之深,责之切的道理。”
她陪嫁来的李妈妈忙道:“夫人说得极是,那等对孩子百般溺爱的,并非真正的慈母,似夫人这般的,才是真正的慈母哩。”有了李妈妈开头,众人也都醒悟过来,纷纷附和称是。
钟吉庆家的心中暗恼,如此就不能在娉姐儿这个后娘不疼爱庶女的事上嚼舌头、做文章了。
见众人再无异议,她便吩咐道:“从今日起,宜心阁更名为却辇阁,外院里刘管事请人来整修一番,将边上的飞楼也拾掇出来,预备给先生住。库房里曾妈妈带着随侍处的妈妈们将两边拾掇好,再有仁管事拿着姑爷的名帖,请位好先生来。”
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她就将何人负责何事记了个大概,并没有一股脑儿地统一交给大管家办理,众人心中不免暗暗敬服。
又因着设个书院让三位庶女读书,终究不是什么大事,说出去也是正理,且并不触犯下人们的利益,故而除了几名陈姨娘的心腹感到被冒犯,旁人都没什么反对意见。
还没到娉姐儿三朝回门的日子,设立书院的事情就已经办妥了。请来的先生姓龙,虽不似许先生博学多才,但讲授蒙学、女学极为娴熟,又有一手细密严整的秀艺。娉姐儿预备了丰厚的束脩,请先生在却辇阁边上的飞楼住下,接着又命三个庶女敬了茶,正式拜在龙先生门下,又订下了上五日休一日的规矩。
当然,此乃后话了。且说吩咐完书院的事情,娉姐儿又将见妾室时做的决定告知一众仆婢们:“第二件事呢,是将各个院子的小厨房取消,除了我的鸾栖院里,让陪嫁的伊妈妈负责厨事,余下的所有院子,不得私设厨房,统一由大厨房送饭。每日有三顿正餐一顿点心、一顿夜宵的份例。”
所谓份例,当然不是只能吃这五餐,而是说这五餐是厨房统一供应的,菜色、送餐时间都是有规定的,如果不满意厨房的菜式,或是在这五餐之外还要加餐,就得拿出体己银子,额外叫厨房预备了。
而加餐,除了要提供预备食材的钱,自然也不能省了给厨工们的辛苦钱。原本各院有自己的小厨房,在小厨房里做事的都是各院的心腹,既便宜,又省钱省心,如今不仅自己的心腹没了差事,自己想吃顿合口的饭菜还要掏出体己,更何况多数姨娘还被降级成了通房,月俸变得捉襟见肘。
且不论和光园里那些副主子们听到这个消息会如何惊愕愤怒与反对,单是眼前这些仆婢们听了,也一片哗然,反对的言论甚嚣尘上。
郦家派系复杂,下人之间彼此联络有亲,关系盘根错节,有份拜见新主母的,自然是些有头有脸的得意人物,他们的不少亲戚,如今就在各个小厨房里做事。娉姐儿三言两语要断了他们的财路,众人自然反对不迭。
娉姐儿却并不急着镇压这些反对之声,而是若有所思地看向了一个人。
那人于这一片喧嚣之中,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他脸上并没有太多的义愤填膺,只是垂着眼皮,嘴唇微微翕动,时不时掐指,似乎在盘算着什么。渐渐地,他脸上多出了几分了悟之色,睨了边上的大管事一眼,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等宋致端若有所察,转过头去与他对视时,他却目不斜视,武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态度来。
也就是在他抬头平视的时候,目光与娉姐儿交接,察觉到娉姐儿意味深长的眼神,那人脸上当即露出了恍悟之色,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向前跨出一步,清了清嗓子,预备发话了。
此人正是二管事房祥泰。
先头的房夫人虽然也是出身世家,但家道中落,又有一个严苛的继母,所以她的陪嫁并不丰厚,陪房数量也不多。除了在内闱伺候的婆子、丫鬟,似房祥泰这般一家人都陪到郦家的,唯有他的兄弟房德泰,房德泰夫妻负责打理的是房夫人陪嫁的产业,并不掺和到郦家内部的管理之中。故而房祥泰在偌大一个郦府,总是孤苦无依,与妻子曹氏夫妻二人单打独斗了许多年。似小厨房这般油水丰厚的地方,与他们是半点不沾边,故而娉姐儿立的这个新规矩,对他的影响是最小的。
对上娉姐儿的目光,房祥泰当即心领神会:夫人是希望由他来亮嗓子,公开与以宋致端为首的既得利益派叫板了。
他正欲大声地表示对新规矩的支持,却有一人抢先一步发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