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氏甫欲开口,谁料柳氏忽然站起来告罪。她如今怀孕约摸有六个月,肚子已经很大了,面颊也更圆了些。如今这张富态福相的圆脸上微微带着羞窘之意,顺理成章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长辈脸上满是怜惜,平辈之间也充满关心——足见这个少妇的好人缘了。
花老太太便笑道:“月份大上去,身子沉重,有不方便也是常见的,你只管去,去了也不必再回来陪我们说话了,好生歇息着。松哥儿也回去,陪你媳妇去。”松哥儿闻言,便站起来道:“祖母的吩咐,孙儿不敢不听,不过身为兄长,也不可不关心妹妹们的事……”
此言一出,殷萓沅看向侄儿的神情便充满了欣赏和赞许,倒是殷苈沅笑道:“若是定下了,你自然有份知道。如今时候不到,你贫什么,还不听你祖母的话,照看你媳妇去?”
殷苈沅向来严肃而不苟言笑,如今这番话虽是笑着说来,却依旧带着几分命令的口吻,有点像一个不伦不类的玩笑,并没有使气氛变得更加轻松。
松哥儿自是没有别话,向众人告别之后,就扶着柳氏回岁寒馆了。
倒是余氏看看儿媳,又看看丈夫,心中微微有些诧异。这一个两个的,都有些反常了。虽说人有三急,但柳氏向来是最守礼不过的人,明知道自己要说话了,身上再怎么难受,宁可忍上一时半刻,也不该贸然打断婆母的发言。还有丈夫,根本不是爱说笑的人,老实规矩的儿子,也不是适合说笑的对象,怎么就开了这样一个玩笑出来。
不过余氏也就是诧异了片刻,就逐渐明白过来。柳氏明显不是失礼,而是有意阻止自己说话。可见这个儿媳妇,对眼前的事态是门儿清:她很清楚姚氏憋着一口气攀上尚书人家,是要把大房比下去,意在炫耀;亦很清楚家里时刻铭记太后娘娘的训导,不愿、不敢也不能与实权人家攀亲,自己肯定会反对姚氏的做法;还很清楚以自己直言不讳的性子,既然反对,肯定是当场直言相告,必然会使姚氏不喜,加深大房和二房之间的裂罅。
而这委婉的阻拦,也很清晰地表达了两层意思:首先,柳氏不支持大房与二房裂罅加深。
她是大房的长孙媳妇,姚氏与自己那点恩怨,说穿了和她没什么关系——至多被姚氏迁怒,受几场口舌上的气。大房与二房闹翻,岁寒馆的利益不会受损,相反还可能受益:如果彻底把大房惹毛了,殷苈沅下令分家,二房就不得不离开这处处富贵的国公府另外安家,姚氏也再不能以国公府家眷的名义出门交际。但是分家之后,柳氏不仅能住得宽敞些,还能少操持一半的家事,多拿许多家财,是实打实的受益者。但柳氏却不乐见这样的场面发生,这足以说明她将亲情看得比利益更重,有做宗妇的胸襟。
其次,她很可能有更委婉、更巧妙的主意。
以柳氏的聪明,肯定知道自己阻拦婆母说话,很可能面临的是自己的困惑、质问乃至厌恶。柳氏心思缜密,她敢于这么做,应该是有更好的主意,只是身为小辈不便插话。等自己事后问策于她,再从容献策。
至于殷苈沅,这句尴尬玩笑的真实目的其实不难看出,不过是指桑骂槐罢了。但真正古怪的也正是他的指桑骂槐,他竟然对姚氏这个弟媳妇厌恶到了这等程度,不惜自降身份,也要骂她一顿?
想到花老太太身边待嫁的金桔,余氏心中的困惑也就得到了解释。金桔为了维护花老太太,自揭其短,几乎沦为宁国公府上下的笑柄。家中众人知晓了金桔不嫁的那段隐衷,自然也要议论一番处于话题中心的宁国公。虽然说的肯定是夸赞的话,什么举案齐眉啊重情重义啊,但殷苈沅为人低调,最厌说长道短,被迫成为别人的谈资,肯定很不愉快。追本溯源,若非姚氏挑事,伤透了花老太太的心,金桔也不必说实话让自己陷入难堪,殷苈沅厌恶姚氏,也是情理之中了。
知子莫如母,余氏花了许多功夫才想通殷苈沅的反常行为,花老太太却不过一瞬就察觉了异样。看了看大儿子,又看了看小儿媳,便笑道:“娉姐儿、婷姐儿这两个孙女儿,都是我老婆子的心肝儿肉,老二媳妇,你可要仔细打听着,别让两个孩子受一点儿委屈。”
用几句谈到孙辈婚事时的套话将这一话题敷衍过去,又说到了别的事情上:“说起来,今岁宫里的大公主和大皇子开蒙读书,点了宝庆和宏哥儿做伴读。”
说到此处,花老太太情真意切地叹了口气,虽未明言,众人却也尽数读懂了言下之意:宝庆公主和秦王宏哥儿身为熙惠太子的孩子,正经的金枝玉叶,入泮读书,享受天底下最好的教育资源,本就是名正言顺的事。谁料时移世易,到而今,还要顶着伴读的名头,小心翼翼。而这一份伴读的“殊荣”,已经是皇后娘娘孺慕殷太后,关心子侄辈的特殊恩典了。
“我想着,孩子们刚入宫读书,总有不习惯的地方。老大媳妇近来勤往秦王府走动,送些笔墨吃食,也算是曾外祖家对孩子们的关心。再有,打听一番宫里几时放假休沐,若有闲暇,也邀请他们到家里来住住,让孩子们松散松散。”
熙惠太子妃黄氏亦是平民出身,如果熙惠太子能够继承大宝,黄家身为名正言顺的皇帝岳家,一个伯爵是跑不了的。偏生时乖运蹇,没有母仪天下的福分。黄家虽然也得了死后恩荫,略有几个虚衔,但也没有人把他们当成正经伯爵家看待。黄氏平日里也不太和娘家来往,宝庆和宏哥儿也不和外家走动——说穿了,黄家和姐弟俩也没什么关系,宝庆乃是先太子嫔孙氏所出,宏哥儿更是抱来的螟蛉之子,黄氏懒于带着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和娘家走动,也在情理之中。
但秦王府一脉本就地位尴尬,若再没几家亲戚往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熙惠太子人走茶凉,莫说五世,一两世都支撑不住。故而安成公主的夫家杨家,和宁国公殷家,都尽力与秦王府往来,也有撑腰之意。
这件事顺利地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大家谈论了一番,便各自散去。回去之后,余氏借口看望柳氏,果然向柳氏问策,婆媳二人谈论了约摸有两盏茶的功夫,这才各自回去安置。
依照柳氏的主意,虽是未雨绸缪,但讲究的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须得等姚氏带着请帖,正式登了金家的门之后再采取措施。孰料不过隔了两日,金家的仆妇却登门致歉,说是家里的姑娘们染上了采薪之忧,迫不得已只能取消宴会。邀约既然作废,柳氏的主意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姚氏初时并未察觉不妥,毕竟金太太设宴打的是女儿家之间亲近的由头,这宴会的由头病了,宴开不成也在情理之中。倒是余氏做了许多年的宗妇,觉出不妥来。如今是夏秋之交,虽说是换季,天气却并未陡然转凉;京中也无时疫;工部尚书的千金,底下人伺候起来也是千小心万小心,怎么会好端端的接连称病?听起来倒像是托词。
又过了一些时日,论理两位金家的千金也该“病愈”了,可金太太却迟迟并未提出再请殷家登门的邀约。事情的性质也就显而易见了——不知缘何,金家似乎是打消了与殷家结亲的念头。
姚氏虽迟钝些,却也不是傻的,隔了三日五日没有动静便罢了,隔了一旬两旬依旧波澜不兴,金太太甚至大剌剌赴起了别家的宴会,几位金家姑娘亦有份在人前露面,她便也意识到和金家的亲事算是告吹。
金太太先前的态度分明还算热络,缘何陡然冷了下来?个中缘由,姚氏不往大房身上想都很难。毕竟在春晖堂里,余氏虽然在柳氏的打断下没来得及表态,但她的神情,可分明把不赞同写在了脸上。这落在姚氏眼中,自是大房嫉妒二房即将结一门好亲的铁证。
姚氏想通关窍之后,气得银牙紧咬,柳眉倒竖。殷萓沅好说歹说,说掉三斤唾沫,都没能拦得住姚氏打上寸心堂的门去。
余氏原也正在纳罕,她这里还没出手呢,亲事就没了下文,若非她分别询问了丈夫和媳妇,确认他们没用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人脉搅黄此事,她自己几乎也要怀疑是大房干的了。
不过金太太身为尚书太太,定然不是喜怒无常之人,陡然转变态度,必是其来有自。其中的考量也不难探知,只消得留意一下近几日尚书府的人情往来便可猜出几分。
余氏略一打听,得知金家给殷府派请帖的次日,就请了几位官媒,并几位善于保媒的官眷上门闲话,心中便道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