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秋书在一群人里的确是领袖性质的人,他一张嘴,局面顿时缓和,大家又说笑起来。
颜州海连脸都不敢往顾临这边转,尴尬欲死,顾临自己是无所谓的,但他实在没料到桌子底下居然有个小孩儿,这真是他娘的大意了。
那边吴静老婆絮絮的和赵萍说起育儿经来,赵萍看了葛秋书一眼,低声道:“我是无所谓,但他不想要孩子,不喜欢。”
“嗳,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别把他们男人的想法当成自己的想法,生个孩子多好多可爱啊,这种感觉真是没当妈妈之前想都想不到的,再说了,你现在不打算生,以后他要是又想要了——你怎么办?这婚姻还要不要了?”
赵萍喝了口酒:“这不是还没结婚吗?”
葛秋书最近一听这个话题就要发毛,为这个吵了一万遍了,他现在没有能力也没有时间精力去办婚礼,更不想把婚礼弄成人生最低谷时的惨淡回忆,怎么她就是不能理解呢?非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他的为难挑明吗?正怒火冲顶,颜州海忽然端起杯子敬他酒,淡淡道:“喝酒吧,今天高兴。”
顾临看到这里就明白了,这一桌子上,和颜州海关系最好的是葛秋书,他们俩是真正的“朋友”,吴静可能是因为莫名的原因今天对他比较热情,那二位女士是长期的同盟军和战友,而白如盈和其他两位师兄处于这个圈子的外围,可能和吴静的关系好一些,至少颜州海从进来到现在,只是和他们象征性的举了杯,多的话一句都没说。
白如盈忽然看向顾临:“顾总最近是常来T大吗?颜博士可是轻易不带人一起来吃饭的,今天真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
没等颜州海回答,顾临就抢先说话了:“可不是么?为了能和颜博士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可是费了我老大的劲儿,还不是为了‘Q’的事儿么,也就是生意上的往来,一来二去也就熟了,再说了,多个朋友多条路,敞亮点也没什么不好的,你说呢?”
白如盈只是笑。
她一开口顾临就觉得不对味,这话说得好像在暗示她之前常和颜州海有多熟悉似的,难道常常和他一起吃饭?不然她怎么知道他从不带人一起出来吃饭?
而且莫名的,赵萍也没有说话,只是和葛秋书隔空对望,像是一个怨一个无言。
颜州海刚想说些什么,电话就来了,他低头扫一眼号码,立即起身离席,去卫生间接电话去了。
那两个顾临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师兄在一旁奉承白如盈,在科研圈里也是分层分级别的,其实白如盈愿意来这里吃饭,已经是很给面子的事情了,不过颜州海不在,顾临就觉得索然无味,他本来也并不想和这群人往来,不得罪他们就很好了,就算是白如盈又如何,他如今已经是上了赌桌的人,根本不在乎以后的路会走到什么地方去。
但颜州海这个电话打得也太久了,足有十分钟,顾临实在是按捺不住,也起身跟道卫生间去,想看看他到底在干嘛,在跟谁打电话?
这卫生间在大排档里算是干净的,顾临进去的时候,就看见颜州海拿着手机,站在镜子前看着哗哗的流水,怔怔的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脸色有些苍白。
他以为他是胃不舒服,走过去把水管子关掉,颜州海居然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仍是发着呆,顾临靠得近了,才看见他眼底流转着莫名的情绪,像是震动,又像是隐隐的恐惧和悲伤,浑身都是僵着的,嘴唇微微泛着乌。
顾临有些惊诧,忙去揽他的肩:“你怎么了?”
颜州海猛的一颤,抬起头看向他,花了足有十几秒,才止住颤抖,声音却有些不稳,强笑道:“你怎么来了?”
顾临拧起眉,没有说话。
“是不是东西不好吃?我看你都没怎么吃,你别嫌弃……我们平时就是这样的,来之前我也跟你说了,不用穿得这么好,你不信,我……”
顾临的手蓦的握紧了几分:“你怎么了?”
颜州海咬着嘴唇看着他,整个人从头抖到脚,连头发丝都在颤抖,可他仍勉强站住,让自己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勉强笑道:“我没事,你先回去吧,我待会就回去。”
大约顾临的忍耐也真是到了极限,眼神蓦的就冷了,紧紧的盯着眼前的人:“那个吴静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白如盈和你又是什么关系?你要说你们之间没事儿,我真是不信的,刚才又是谁给你打电话?颜州海,你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还真是挺乱的,真是看不出来啊。”
颜州海呆了大概七八秒,猛的把顾临往外一推,一字一顿的道:“让我自己呆一下,拜托。”
顾临已经黔驴技穷、无能为力了,也真是尴尬到了极点,这样他还怎么若无其事的回到那张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餐桌上去?颜州海到底有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他?每次都是什么都不说的把他推开!永远都只会推开他!
“你是——你的意思是,让我走,是么?”
颜州海往后退了半步,靠在盥洗台上,浑身都有些脱力,耳朵里雷鸣阵阵,让他脑子昏昏沉沉,什么也分辨不出来,有尖锐的呼啸从他的心口蔓延开来,叫得他全身的骨头都在作痛,就像有上千把锯子同时锯他的骨头,让他说不出话来,可他又不得不说些什么,眼前的人是顾临,不是别人,他努力压下所有的情绪,朝他走了几步,去握他的手,朝着他扯了扯嘴角:“你听话——好不好?你去外面等一等,等我和你一起过去。”
顾临就出去了。
颜州海在盥洗台前站了一会儿,又打开水管子洗手。
他右手的伤已经全好了,这段时间是顾临照顾他,多亏了顾临,他抬起手看着那伤痕,莫名的一种浓烈的凄楚涌上心头,涌出了眼眶。
他在微茫的期待里辗转犹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了,以为终于也可以有幸福的可能,以为跋涉过漫长的严冬,终于走到了夏天,他疲惫至极,困顿不已,可惜命运不肯放过他,从来不肯,只是和他开玩笑,为什么偏和他开玩笑?
那个电话就像是deadline,就像是突然敲响的丧钟,一下就把他从人间敲回了地狱,让他清醒的认识到自己的处境,清醒的认识到那些刺进他身体里的荆棘丛并未离开,而是缠绕得越来越紧,让他越来越难以呼吸,就像一个人躺在沙漠里,眼睁睁的等候烈日把自己一点点的脱水,最终被晒成一具干涸的尸体。
可是顾临……顾临又有什么错?
他捂着脸弯下腰,拼命的压着自己的眼眶,想把眼泪给压回去似的,呜咽声淹没在喧嚣中,呜咽声淹没在喧嚣中,没有回响,他拼命的用流水冲洗自己的脸,然后站起身来,收束住所有的情绪,又变回了那个清冷疏离的样子,然后他从长裤口袋里掏出一粒小小的药,毫无阻滞的放进了口里。
这颗药他已经带在身边很久了,一直没有勇气把它吃下去,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这些时日的犹疑不决有多么可笑,举棋不定有多么可笑,他才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纵身一跃,跳进顾临的怀里,哪怕早一点点,他也可以从他短暂凄惶的人生里多偷一点点快乐。
顾临在门口蹙眉等候,终于等到颜州海推门出来,他看起来竟然又一切如常了。
但很快顾临就感觉到了他的反常。
回到桌前的时候,顾临看那两位女士像是说着说着,说到动情处居然哭了起来,那真是抱头痛哭,痛诉这些年的不容易,气氛一时有点微妙的尴尬,吴静和葛秋书有些忍无可忍,白如盈仍是在一旁淡淡微笑,仿佛这一切都和他没什么关系,这时候颜州海提议,吃过了饭不如去唱歌吧,他知道有一个地方风景很好很美,很适合晚上去看。
吴静和葛秋书见有人解围,更是如释重负,一群人就准备过去,在场的除了顾临和白如盈开了车,还有一位师兄也开了车,一共三辆,原本挤一挤是坐得下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好说话的颜州海执意不肯让其他人坐顾临的车,只能他一个人坐,大家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有说什么,坐不下的只好自己打车过去也就是了。
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顾临开着车也没有说话,只是偶尔看他一眼,那个地方是在T大旁边的镜湖旁,别墅式的KTV,连顾临都不知道还有这种地方,就问他是怎么知道的,颜州海淡淡道:“以前到这里来散步,看到过。”
刚才的不愉快并没有散去,但顾临毕竟是又选择忍了,虽然颜州海看得出他很抓狂,但显然顾临仍顾及着他,不想让他在人前丢了面子,他体贴到这种程度,实在是没什么话可说了,颜州海也没有说什么,就径直下了车,一群人进去开了包厢开唱。
是个月明星稀的美好夜晚。
世事无常,有人夙愿得偿,有人跌入地狱,有人作茧自缚,有人肝肠寸断。
一群人一进去就大呼小叫的闹开了,颜州海主动去买了酒,白酒啤酒什么都有,没有抽烟,坐在沙发里和他们喝酒划圈掷骰子,像是变了一个人。
吴静在旁边说:“今天先说好了啊,什么《铁窗泪》,什么《闯码头》,都不许唱啊!今天要唱喜庆吉利的,给哥们儿践行呢!”
葛秋书大笑:“屁,老子偏要唱,就点《铁窗泪》《闯码头》,我就要唱,唱十遍给你听!”
然后他真的抢过话筒去唱《闯码头》。
“我们一起闯码头啊/马上和你要分手/醉人的汽笛淹没了哀愁/止不住的眼泪流/不是哥哥不爱你啊/因为我是农村的/一年的收入只能养活自己/哪里还能顾得上你?”
“我要为你去奋斗啊/再苦再累不回头/只要你耐心把我来等候/总有一天会出头/等我搬到城里去啊/开着大奔来接你/到那个时候把你搂在怀里/再叫一声亲爱的!”
“到那个时候把你搂在怀里/再说一句我!爱!你!”
葛秋书把“我爱你”唱得像“巴扎黑”,一群人都在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出来了,啤酒一杯杯的喝,刚坐下来颜州海就已经灌了一瓶下去。
顾临从没听过这首歌,被这歌词的直白给惊住,他坐在一边,看着人群里玩得不亦乐乎的颜州海,觉得这个人他简直陌生得像从没认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