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翩然六月至,七月流火八月炙。
六月过半,南中国的这个季节已经很热了。
本来颜州海是不怎么在宿舍里用空调的人,每年最冷最热的时候,他都多半待在实验室,实验室冷风强劲,一来可以多工作一点,二来可以节省电费。
但顾临怎么受得了热?他不仅受不得热,还受不得天天在外头吃地沟油,就在颜州海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下,非拉着他去超市买了一只电饭煲,导购拉拉杂杂的推荐某款某款,说可以煲汤可以煮饭可以煮面可以蒸菜蒸蛋糕等等,颜州海就两个字“不要”,不过顾临对他的拒绝视若无睹,跟导购沟通了半晌,最后决定还是不要有那么复杂繁琐功能的高端电饭煲了,而是选了一个功率大、速度最快的‘三角’牌电饭煲。
煲汤要四五个小时,但顾临晓得颜州海的生活节奏,是绝无可能为了一顿饭耗费这么长时间的,说吃就要吃,最多一个小时要能煮熟了才行。
挑好了电饭煲,顾临又去买其它东西,什么砧板菜刀、筷子抹布、应有尽有,颜州海跟在后头一脸无语,真不晓得这人是把他这里当成什么了?难道还打算天长地久在这里过日子?难道他不知道他马上都要毕业了?浪费这些钱干嘛。
再说了,虽然T大也有菜市场,甚至连花鸟鱼虫市场都有,但哪个有空跑去买菜?
这不是瞎胡闹么。
但颜州海看着他两只手满满当当的拎着东西,一脸莫名的期待和兴奋,就是想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跟着他敷衍,一面淡淡道:“你有没有看这东西的功率?要是太大宿舍是用不了的,而且在宿舍用这种东西大概率是违规的。”
顾临讶然扬眉,摇头道:“我还真没想到这个。”
颜州海:“……”
顾临就把纸盒子拎起来东看西看,见他这么不方便,颜州海只得上前把东西接过来,抱在怀里看了一眼:“700W。”
他一看这功率数,心头就是一凉,又是空调又是电饭煲,这得要多少电费啊。
顾临却笑眯眯的:“怎么样,700W你们公寓能消受得了吗?要是不行我就换一个500的去。”
他是打定主意非买不可了。
这要是本科生宿舍肯定是不行的,用功率转换器都不行,但是不幸颜州海住的博士公寓偏就还能撑得住。
他都要为这种“撑得住”而欲哭无泪了,这该死的“撑得住”,要烧掉他多少“爱喜”啊。
顾临冲着他呲牙,就这么颜州海抱着锅子,他拎着别的用具,又上超市二楼转转,二楼卖的是食品,从进口的到零售的新鲜蔬菜应有尽有,林林总总明码标价,顾临喜欢逛超市就是喜欢这种被食品包围的感觉,觉得温暖富足,颜州海不喜欢逛超市是因为这里的东西其实他都绝不会买,要他去挑他嫌费脑子。
他不是总能买得起的。
顾临买了肉和蔬菜又去买鸡蛋,还有橄榄油、下饭菜、食盐和各种调味品,应有尽有,真的是一大包,颜州海喊都喊不住,说了一百次“可以了吧”“够了吧”,只换来他睨他一眼:“够什么够,这点东西都吃不到三天,都是必需品,没多买。”
颜州海不晓得这是哪种“必需品”,但他觉得肯定不是他目前的“必需品”。
顾临推了推他,要他去看看零食,有什么喜欢的就拿,省得晚上饿起来总是吃泡面,太不健康了,一面说着一面又拍脑袋:“对,面条,我去拿点挂面!”
颜州海:“……”
他到底也没有挑到多少零食,站在货架前觉得选择困难症都犯了,为什么总叫他为难呢,他真吃不了那些齁甜的点心或者饼干,牛奶也不喝,什么薯片巧克力就更别说了——不是因为他嘴挑,而是他吃下去会吐,太腻了。
顾临有时候也搞不懂他,怎么对美食的态度那么冷淡,他都生拉硬拽得带着他去吃过各种档次的食物了,从日料韩式到西餐粤菜,也没见他特别喜欢什么,来来去去还是油麦菜,最多就是喜欢喝汤,活得简直没有温度,但其实他不是没有温度,而是不舒服,只是他从来不会讲。
只要是顾临给他的,他就吃下去,事后哪怕胃痛也好,吐也罢,他会忍着。
喝酒也是如此,其实他每次喝完酒都会难受,躺在床上要歇半天,顾临问他怎么了,他说有点醉,其实不是醉,是痛。
他的胃喝了酒以后很痛。
上次喝了酒去看电影,没忍住吃多了爆米花,回去之后有多惨他到现在还记得,从此就再不敢胡闹。
那种痛就像有人把手伸进去生攥住了他,微微用力,就让他一寸寸的分裂开来,让他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扭曲错位,他觉得自己真是太脆弱了。
颜州海其实很羡慕顾临的体格,他真是能吃能睡,吃起来无辣不欢,睡起来一觉到天明,作息有致,永远神采奕奕得像一只豹子,好像永远都不知道疲倦似的,睡眠质量好到让他嫉妒,还好他晚上并不打鼾,否则他早就神经衰弱了。
他当然知道要干这一行不止要大脑灵光,且必须有极强的体魄,否则根本支撑不住自己的脑子,所以他用可以称得上“野蛮”的方式打篮球,但这东西是讲遗传的,有时候后天再怎么努力也求不来。
就像他可以让自己的小腿肌肉变得完美,但绝不可能让纤细的脚腕变得粗壮起来。
他远远看着货架前的男人,肩宽腰窄,臂长腿长,线条分明,轮廓有致,好看得让人羡慕嫉妒,顾临只要轻轻踮起脚尖,绝不用什么凳子,就能从货架最上面一层轻松取下一件重物,从手指到手臂到腰一齐发力,有一种暗自爆发的力道,轻轻巧巧的放到地上,是一种流线型的紧致。
而这只是他随手帮一位超市工作的阿姨一个忙而已。
以前倒买察觉,他还有助人为乐的一面。
颜州海这个人,只要是他觉得好的,那就越看越好,他不管别人怎么看,也不管这种行为是不是“双标”,他无条件且固执的觉得,那就是极好的。
顾临找了个推车,把大包小包都放进去,才冲他走过来:“让你挑怎么不挑呢?就这么点儿怎么够?”
他手里只有一包水果硬糖,一袋小熊饼干,还有一点稀奇古怪顾临没吃过的东西,他不由皱起眉,随手啪啪啪的捡了一些面包和巧克力——是一大盒费列罗,通通扔了进去,终于觉得心满意足,准备去排队结账。
这次颜州海坚持一定要由他来付账。
顾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
吃了他那么多次饭,有一次颜州海看见他刷卡,钱“叮——”的一声就跑走了,几千块,够他买多少“爱喜”啊,他当时就觉得肉痛,虽然顾临出手阔绰且乐意花钱,但他不乐意总这么看着他花钱,当然他绝顶不住这种消费,但偶尔坚持起来,顾临反而要让着他。
让他付钱,其实是一种尊重。
那天买完东西出来,顾临看见楼下有个面熟的老爷爷,非说肚子饿了,要进去坐一坐,他要吃冰激凌。
“开封菜”颜州海是不吃的。
与上同理,吃完了不舒服,还会再吃吗?
顾临让他看着东西,自去买冰激凌,问他要什么口味,他随口道:“草莓。”
然后果然就吃到了草莓味的冰激凌。
顾临看着他捧着冰激凌一点点的——舔,外面阳光正烈,像熔岩初落般满地流淌,有青春炽热飞扬的味道,里面有空调,眼前的人整个是舒卷的,舒卷到了极点,简单的白T陪卡其色休闲裤,白色球鞋干干净净,刚剪过的头发又顺又刺,光洁的额前和鼻尖还有细细密密的汗珠,他的舌头是粉色的,一点点一点点的舔着,猫一样轻柔,又认真。
他忽然很羡慕他手里那支冰激凌,发着呆的出神,懊恼,自己怎么就不是那支冰激凌呢?
颜州海正咬着冰激凌的脆壳,低头看桌上的单子,突然被眼前的人抓住手腕,不由抬起头来,见顾临咬着牙瞪着他:“你能不能别这么吃冰激凌?别再这么……舔了?”
颜州海:“……”
他立即把舌头缩了回去,顺便闭上了嘴。
顾临发现没用,他就这么抓着他,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徒劳的,哪怕他闭上嘴,把舌头都吞下去,可他这么望着他,乌黑湿润的眼珠子像盈盈流淌的宇宙银河,有某种浩瀚的广阔和似有若无的情愫流转,懵懂清浅又无知无畏,他还是受不了,便心里暗骂了一句,终于把手放开了,头扭开不去看他。
他再不放开,冰激凌都要融化了。
颜州海大致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立即低下头,三两口把剩下的冰激凌吃了下去,他是管不了这么吃胃会不会难受了。
也是从这天开始,颜州海好像真的有在认真的考虑这件事了。
无从逃避,无可厚非,这是肯定会发生的。
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要是不想睡你,凭什么对你这么好?
利益?价值?他不觉得自己对顾临来说有什么特别的利益或者价值,如果没有这层关系,在社会上他这样的人大概顾临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分明轻如尘埃,却又力有千钧。
当时顾临的眼神简直可怕,好像在无声的控诉他的残忍,好像他真的有多残忍似的,颜州海知道自己有心理疾病,他能让自己千里冰封似的活着,沉睡着,顽强的抵挡这世上的一切诱惑,就像万里远行客眼中只有那一个目标,他为此割舍掉了自己的一切欲求,可是当顾临一个正常人也这样、还是因为他这样的时候,他多少感觉到了不妥。
而且他刚才看见货架前的顾临,青松一样的挺拔,骄阳一般明艳,他知道自己心里是喜欢的,喜欢他斧斫刀斩般的眉眼,英俊迫人的身姿,眼神纯粹得像从未经历过世事沧桑,永远在笑,仿佛不明何为生离死别,让他心生羡慕和憧憬,以及隐约的希冀。
只是很难出口,很难出口而已。
因为太奢侈了。
如果让颜州海给奢侈品排序,顾临大概可以位列榜首。